水之身姿蛇之腰,斷橋傘下雲雨謠

紅塵色相真堪笑,水澤孤淚悲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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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華語影史經典《青蛇》以4K加長版的格式在全國上映。

鑒于大家對這部電影都很熟悉,我将從佛教術語“三毒”入手,重新審視并梳理劇中人物,以期帶來點兒新的啟發。

“三毒”是指貪、嗔、癡這三種情緒。佛教認為:貪、嗔、癡是人間一切煩惱的根本、惡的根源,使人堕于生死輪回不得解脫。故“三毒”又稱“三火”、“三不善根”。

具體來說,“ 貪”是由對事物的喜好産生的不知餍足的追求和占有欲——在片中以許仙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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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嗔”是憤恨之心。指因厭惡而産生怨恨、惱怒、仇視的心理和情緒,直至打罵傷害他人。“三毒”中屬此毒為最惡——在片中以法海為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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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又作無明,指人皆有迷暗之心,因對世間情理及佛法義理迷惑不解,由此引發種種煩惱。無明就是無智慧,也即愚癡——在片中以白素貞、小青為代表。隻不過,她們“癡”的對象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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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分别來談。

一、法海之嗔

小時候看趙文卓飾演的法海,總覺得這個人身上有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邪火”,但那會兒對他的認知僅停留在“道貌岸然”、“衛道士”的程度。時至今日,我大概明白法海的“邪火”因何而來了。

——首先拜人類所賜。

且看影片開場的鏡頭語言:片頭本是“愛如流水、變幻不定”的寫意鏡頭,一陣火光後,人類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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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發現在紅塵中翻滾的人類各個奇形怪狀、面目猙獰、宛如鬼魅,法海站在高處俯視衆生,凝視這愚頑不化、争鬥不休的醜陋人性。然而,作為得道高僧、世外高人,他有的隻是一種洞悉一切的“上帝視角”,他無法介入、更無從改變眼前這個人類社會。相反,他還要對這樣的人世“慈悲為懷”、“普渡衆生”——

心之所惡與行之所需的矛盾和斷裂,引發了法海之“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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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惡人類且不容于世的法海需要平靜。鏡頭蓦地一轉,“火燒火燎”的人類世界消失,雲山霧繞間,法海孤立于水面之上,腳下漣漪重重,“高人”的内心何其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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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海的“嗔”需要一個出口:這“嗔”明明因人而起可他又必須“慈悲”人類,“嗔”既無法在人群中釋放,就隻能往比人更低一等的妖界轉移。因為“神人鬼妖四界,等級有序”。相較于人,妖是更差勁的東西,收拾不了人、還收拾不了妖麼——這便是法海執于捉妖的心理成因。

《倩女幽魂》的燕赤霞在一開始,也存在同樣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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捉妖,本是為了平衡内心、精神自洽。可令法海始料未及的是:此舉反而引發了更大的内心危機。

他剛收了修煉200年的蜘蛛精,就發現蜘蛛精遺留下的佛珠“靈氣不散”。彼時風雲變色,天降大雨,法海霎時陷入迷茫。

難道,妖可以是比人更好的存在?——法海絕不能承認這點。否則,他的“嗔”就失去了最後的對象。可那慈眉善目、笑意盎然的老妖明明與剛才畸形醜惡的人類嘴臉形成了鮮明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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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一個人承不承認犯過的錯,犯過錯的人總是謹慎的:被打回原形的蜘蛛精換來了青白二蛇的生機。因為本欲收服她們的法海發現二蛇正為竹林中産子的村婦擋雨,因此網開一面,見“善”收手。

其實法海也不全是被眼前的善行打動,二蛇是他潛意識中挑選出的實驗品:他留她們一命,是想看看她們将來到底如何,而自己早早收服蜘蛛精到底錯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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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吊詭之處在于,當執着的人開始反思、試圖給堅不可摧的價值觀鑿開一個豁口時,他的内心往往得不到喘息,反會迎來更大的混亂:村婦衣衫不整、面紅耳熱的曼妙胴體自此像夢魇一樣在法海腦中揮之不去。“佛門要緊守色戒”,可法海,作為一個一心要将一切欲望當作解除對象的出家人,卻被無心看過的充滿色欲的場景深深迷住了。

這也難怪:未曾動心才能心如止水。無欲無求的前提是:未曾見識過欲望的對象。欲望,如洪水猛獸,亦如潘多拉魔盒,一旦開啟,便一發不可收拾。

金山寺内、金佛下方,打坐靜修的法海心神不定,滿腦子都是村婦的赤身裸體。瞬間佛光黯淡、魔障攻心——

一群白色、圓頭、長尾的“妖孽”出現在法海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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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來自法海的“意識流”。再強調一遍這些“妖孽”的特征:白色、圓頭、長尾......沒錯,它們象征男性生産的那玩意兒。

——這不是我想多了。法海問“妖孽”:“為什麼不怕我?”;“妖孽”答:“我們在你那裡來的,怕都要來啊。”以下這一畫面都不是暗示了,是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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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海驚得一躍而起,旋即大開殺戒。他在與自身的欲望交戰、與自己作戰。對此,衆“妖”嘲笑道:“色戒色戒,有色不戒;善惡不分,有怪莫怪;紅塵紅塵,颠倒鬼神;六根不淨,哎呀出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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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們便捋清了法海将自己逼入極端的心路曆程:對人嗔——對妖嗔——終于發展到對自己嗔。

一個連自己都恨、連自己作為人的正常欲望都要否認和棄絕的人,是危險的。在某些非凡卓越的人身上,我們總能發現一種超越人性想當“神”的沖動。其實,“棄絕一切欲望”的欲望恰是最大的欲望,而“神”掌握着生殺予奪的大權。法海從“與自己作戰”的那刻起,慢慢淪為自己和他人的絕對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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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細節:法海驅除“妖孽”用的是火;在他戰勝“妖孽”後,打坐的蒲團起火;當他最後大戰白素貞時,露出的是背上的“火龍”——法海一直是個“火”很大的人。再想想先前講過的:“三毒”(貪、嗔、癡)又稱“三火”,而“嗔”,為“三毒”中最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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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出家人需守色戒,法海無法直面自身情欲的内心深層原因依然是:他讨厭人。醜陋的人類沉迷于欲望(影片第一幕)、自己心性大亂又因人的欲望而起(村婦産子是性欲的結果),他絕不願“天生慧根,道行高深”的自己跟這些他瞧不起的生靈一樣,因此他不但要根除自身的情欲,他還看不慣人的情欲、妖的情欲——這就是他一定要拆散許仙、白素貞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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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提一處很多人都沒看懂的情節:法海要小青幫他修煉定力,到底是什麼意思?

首先,這并不證明法海被小青誘惑。先前小青主動上前抱住法海,被法海叱責“大膽”。小青不解道:“姐姐都是這樣對老實人(許仙),老實人好高興的,為什麼你這麼生氣?”——法海臉上瞬間露出嘲笑的表情,他笑小青竟拿自己與懦弱的凡夫俗子相比,這才順勢提出讓小青助自己修行:“如果你可以亂我定力,我就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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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這場比拼的結果是法海輸了。恰如“白色圓頭”的妖孽有所指一樣,水中灰黑色的巨蛇亦有所指——那不是小青的尾巴,青蛇的尾巴是綠色的(電影先前展示過),且從之前的畫面我們能看到:小青在被蛇尾環繞時,是有腿有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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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這尾巴是......

嗯,沒錯,是法海意念幻化出的......他的那個東西——蛇在古代常被用來隐喻生殖繁衍能力,關于這點,當年的天涯已有人從“歡喜佛”修行的角度詳細讨論過,我就不多贅述了(從歡喜佛雙修角度去理解法海與小青的水中一幕有些道理,歡喜佛來自佛教密宗,而法海的原型之一為唐朝印度僧人善無畏,他在唐朝傳授密教,被譽為漢地密教初祖。)

色誘法海這一幕是如此重要,乃至《青蛇》全片第一個鏡頭,就是小青的絲衣順水飄走,這屬于劇情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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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海的“沒忍住”相當于阿難輸給了摩登伽女,這叫什麼事?于是輸了的法海又“嗔”了,他揚起拂塵、氣急敗壞地攻擊小青(注意拂塵打到水面,又是火光沖天)。

法海甯可食言也不肯承認原來自己也隻是一個凡人,竟也擁有“凡人的欲望”。因為,他恨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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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威天龍、大羅法咒、般若諸佛、般若叭嘛空......”

對人失望、對妖失望、更對己失望的法海在水漫金山、與青白二蛇交戰之際,他的“嗔”達到了遮天蔽日、氣吞萬象、擁有最大破壞力的程度。然而,伴随劃破天際的一聲嬰兒啼哭,這“嗔”就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瞬間化為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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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她真的修行成人?你們騙我......白素貞不是人,不會的!不會的!”

——“不會的”這句自欺欺人的話,法海當初意識到收錯了蜘蛛精時也說過。

為什麼白蛇産子會讓法海崩潰?并最終澆滅了他的“嗔”、打破了他的“我執”?

首先,人、妖結合居然能誕下人,這證明法海一直信奉的“神人鬼妖”的等級秩序并不存在;

更重要的是,通過先前的論述,你已經明白:法海之“嗔”最初就是因人而起,可他無法面對這點、大概也沒能意識到這點,所以他的“嗔”就隻有從人往人世、往妖、往自己身上不斷轉移擴大。法海讨厭醜陋的人性、更讨厭人欲造成的這一人性,追根溯源,他其實一直在與人交戰,可他卻誤以為在與妖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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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白蛇産子的事實曝光了法海這一曲折的内心隐秘,它令法海看清了自己:原來,他就是喜歡與人為敵,這與他“我佛慈悲”、“普渡衆生”的自我形象和自我認知完全背道而馳。

不妨想想:面對金山寺陳屍海上的萬千屍骸,法海可有過半點真正的同情?他的“慈悲”在哪?一句輕飄飄的“連我自己都先功後過”而已——原來自己就是這樣一個殺伐無度、冷酷無情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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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人看清了自己,他就獲得了平靜。所以法海最終接納了人,也接納了作為人的自己。

影片最後,“回歸凡人”的法海抱着白素貞的孩子。耳邊,是嬰兒初識世間的凄恻哭聲;眼前,是一片被洗刷幹淨、白茫茫的大地。水澤之上,孤立木魚的法海終于體會到了極緻的孤獨:

你一開始,對人不滿意;可你最後抱着的,仍是個人。如此,你的“嗔”再無以為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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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許仙之貪

小時候就不太喜歡吳興國飾演的許仙,覺得這個人無能又懦弱,不知道白素貞看上他什麼。後來發現許仙不過是白素貞輕而易舉打下來的戰利品,而他之所以會被挑中,隻因為他足夠普通、足能代表普通人。

——白素貞需要依靠這種“典型的”普通人來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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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的最大特點其實是:貪。要說有多壞,也委實談不上。

許仙之“貪”,已經通過法海之口說出來了:

“許仙,人世沉迷于貪。你沾完色,又要财,全部都是貪念。你愛完一個又一個,亦是貪念。你再沉迷下去,就會讓妖精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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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法海的斥責,許仙的反駁很有意思:“我不是你說的那樣。就算是,都不關你出家人的事。”

好一個“就算是”......

法海和許仙才是針鋒相對的真正“冤家”:法海厭惡紅塵、許仙貪戀紅塵;面對心中難以啟齒的欲望,法海動辄金剛怒目、暴跳如雷;許仙往往無從招架、瞬間淪陷。所以一心摒棄欲望的法海一看到欲望的奴隸許仙就大氣不打一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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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仙跟白素貞的愛情源于典型的見色起意。煙波浩渺的西湖之上,許仙貪婪的目光在白素貞胸前遊走,一個修煉千年的獵手向她的獵物抛出誘餌,後者果然上鈎——請注意白素貞識破“老實人”假正經之後的眼神,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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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許仙聽老道說白府附近有蛇妖出沒,内心明明恐懼卻依然不肯離開是貪;當他第一次正眼看到小青時,立即像被勾走了魂魄依然是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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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注意以下兩個“互相拉扯”的對位畫面:它們一個來自初見白蛇,一個來自初見青蛇,象征許仙内心對情感的貪婪。自此往後,這個“老實人”就一直在兩個女人間搖擺周旋,所幸他沒遇見第三個,否則,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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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片中還有大量展現許仙經不起誘惑的“濫情”鏡頭。一句台詞沒有,全靠畫面傳遞——這點,值得如今的電影好好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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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程度上,正是許仙的“貪”将所有人推到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早在許仙被現出真身的小青吓破膽死去之前,他就确定了家裡的兩個女人都是蛇妖——隻不過上一次,小青露出的隻是尾巴,沒把他吓死。

也就是說:許仙對美色的貪戀讓他一直不舍得逃走,他明知自己有危險卻甘願沉淪溫柔鄉。他的貪婪導緻了他的死亡——導緻了白素貞、小青盜取靈芝去複活他——導緻小青落入法海之手——導緻法海因“鬥法”失敗,挾許仙報複她們——最終導緻“水漫金山”的事态失控。許仙之貪,釀成了所有人的悲劇。

現在讓我們思考這樣一個問題,當小青在僧群中發現被封了五蘊(色、受、想、行、識)、斬斷七情六欲的許仙後,流下一滴淚并對他說:“你出賣了我們”——

許仙“出賣”的到底是什麼?他不是為白素貞、小青二人的性命着想才被迫剃度出家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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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仙出賣的,是白素貞“從一而終”的愛情理想。或幹脆說:愛情幻想。雖然這一幻想早在小青幾次三番勾引許仙并屢屢得手時就已然破滅了。

别看王祖賢飾演的白蛇風騷入骨,但她真正踐行了“從一而終”的愛情信仰:盜取靈芝前,白素貞無視小青“仙鶴難纏,你會受傷”的警告執意前往,這是将愛情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靈芝到手後,面對前後夾擊的仙鶴和法海,白素貞隻留下一句“你自己小心”便先行離開,這是将愛情看得比小青的生命更重要。

可救回許仙後,“愛情至上”的白素貞看到了什麼?她看到剛剛還魂的丈夫即刻被小青勾引——至遲在那個時候,她就意識到人類歌頌的“從一而終的愛情”或許是個假象,可她回不去了,因為她已懷了許仙的骨肉,這意味着她也成了人類。

作為一個人,即使發現人的愛并不可靠,又能做些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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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面對法海的漫天袈裟,白素貞毫無懼色。即使小青提醒她“還可以走的”,白素貞也做好了以肉身向曾經的信仰祭奠的準備。

可許仙隻是個毫無信仰的凡夫俗子。在他眼裡,生命比愛情更加重要。所以當他知道法海會來收妖時,會跪求白素貞和小青快點逃走;當他看到白素貞和小青身陷險境時,會選擇“犧牲”自己、犧牲愛情去保全她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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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不是白素貞想要的答案。

若“人間有情”的終極答案竟是生命為大,那白素貞甯願犧牲自己也要救出許仙的意義何在?隻顧生命的話,那一千年的白蛇和五百年的青蛇繼續在紫竹林修煉就好了,又何必來到人間,去體驗凡人區區幾十年的“真情”?

——這就是小青口中“背叛”的真谛:許仙背叛了姐姐“從一而終”的愛情理想。如果他有對愛的信仰,大家就是一起死了都無所謂。

所以小青一劍刺死了許仙。他要教會這個貪戀美色、貪戀生命的“老實人”,什麼是“從一而終”——就像自己對姐姐的感情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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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青白之癡

小時候看王祖賢的白蛇,隻覺妖娆妩媚、美豔不可方物;張曼玉的青蛇,怎個古靈精怪、率性天真。長大後發現,性格反差極大的姐妹其實是一樣的人——

她們都是癡情的人。

隻不過:白素貞的癡情對象是許仙,小青的癡情對象是姐姐。

最能體現這點的一幕來自結尾。白素貞在生命垂危之際依然不忘囑咐小青:“小青,趁法海心神不定,袈裟有破口,你快救相公,不然就前功盡廢。”

小青一愣,難掩失望之情,随即說道:“好,我去救他。你老說人間有情,難道妖就無情?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兩姐妹五百年相處都是情?你有沒有當我是人一樣想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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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的诘問,讓白素貞無言以對。這段話道出了全片兩個有情人對“情”的認知存在根本差異。

相較一開始懵懂無知,直到最後都不明白“情為何物”的小青,白素貞似乎是更清醒通透的一個,可事實恰恰相反:白素貞對“情”更加糊塗。

首先,她不太明白“目的”與“手段”之間的關系。水漫金山前,白素貞對小青說過這樣一段話:“我隻知道如何去明白人情世故,依足所有做人的規矩,如果這樣都是錯,我千年修行都不知道為了什麼”。

——對白素貞來說,修煉成人是千年修行的目的,而學習并領悟人類情感又是“成人”的必要手段。那麼,“悟情”(利他)的手段和成人(利己)的目的究竟孰輕孰重?白素貞一意孤行到底是為了許仙還是更多為了自己?我相信就連她也想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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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對人間抱持好感并寄予厚望的白素貞在“入世”之前便做出了如下假設:人間是比妖界更值得生活的地方,因為“人間有情”,而妖需要去學習人的情。

問題是:何以見得呢?

全片第一幕既已揭示出這是個烏煙瘴氣的鬼蜮人間,凡間的人早已成了半人半鬼,此種情況下,你以人為模仿對象、學習對象,豈非一開始就錯了?

于是我們發現:與熱衷觀察人、學習人的白素貞不同,小青從開始就對“學做人”的興趣寥寥:人類走路的姿勢她學不好,對人貴為“萬物之靈”她也不感冒,她更改不了“捉烏蠅、上橫梁,爬上爬下”的蛇類生活習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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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言之:小青一直對人不怎麼崇拜,對人間規矩也不以為然。她才是對的。

而白素貞,明顯屬于“想多了”。她以為自己挑中的許仙和那些因垂涎自己和小青美色而失足落水的人不同,因為許仙是個主張“讀書不為博取功名”并怒斥學生“沉迷女色”的教書先生,白素貞以此斷定許仙“老實”——可惜她的觀察是錯的。

我先前評價法海因何犯下色戒時說:未曾動心才能心如止水,無欲無求的前提是未曾見識過欲望對象——這話對許仙同樣适用,對所有男人都适用。

情欲情欲,連白素貞自己都無法明确區分“情”與“欲”卻盲目相信“人間有情”、許仙有情。這愛情豈非是個一廂情願的悲劇?

她選中的情郎并未教給她更多的人類情感,倒是把情欲一面無限放大了:他從不為名利的教書先生變成了想要求取功名的脂粉奴隸,徹底擊碎了白素貞的愛情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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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積極“入世”的白素貞,尚未開化的小青由于本就沒對人世抱有太大的熱情和期待,隻是亦步亦趨地跟随姐姐的步伐,來此繁華世間遊戲一遭,反而輕松堪破了人情世相的本來面目。

她學姐姐的樣子勾引許仙,結果一勾即中;她不聽姐姐的勸告,再次勾引“高不可測”、“要敬而遠之”的和尚,結果再次得手。所以小青對白素貞說:“你老說我沒定力,原來我發覺個個人都沒定力,包括飛不出你掌心的老實人,還有終日說要敬而遠之的和尚,你花那麼多時間去做的事,我一下子全都做到了,我以為你道行好高,原來都不外如是。”

小青這段話的意思是:人的“感情”,就那麼回事吧,經不起一丁點兒的考驗。怎麼,你還沒有看清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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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對“情”的理解是無師自通;而白素貞屬于“不得要領”。

在此還需補充一點:小青勾引許仙和勾引法海的目的是不同的。

小青從來就不喜歡許仙,所以頭回見面後就跟姐姐說:“你一千年,我五百年,加起來一千五百年了,就陪他玩?”。許仙對小青來說太弱了,起初她勾引許仙,隻是照着姐姐的樣子“學習人類的感情”;後來再次勾引許仙,隻是為了向姐姐證明:你做的事我也能做到。

小青不喜歡許仙還有一個深層原因:他認為是許仙将姐姐從自己身邊搶走了。所以在端午節當天她才會“賴”着不走并向白素貞直言道:“你怕我妨礙你們相處了吧”——這種心理,有點像《霸王别姬》中程蝶衣對段小樓說的:“自打你貼上這個女人,我就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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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對許仙這種敵意+蔑視的态度,小青才能在最後毫不猶豫地将其一劍刺死:姐姐才是小青最在乎的人,而許仙害死了姐姐。

至于法海,小青一開始的确是有些好感+仰慕的。好感來自法海在竹林中的不殺之恩(因為她和姐姐為村婦擋雨),仰慕因為法海展現出的強大實力(先前與姐妹倆一起治水)。比起弱不禁風、三心二意的許仙,法海更能激起小青内心的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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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小青終究還是失望了。當她破了這個“世外高人”的定力後,一沒收獲想象中的愛情,二沒得到什麼義正詞嚴的道德說教,她甚至連一個承諾都沒收到,“高人”就像那些被戳破心事的凡人一樣徹底破防了,對自己大開殺戒。

從許仙和法海這兩個天懸地殊的男人身上,小青看到了“情”的兩種形态:要麼不存在(許仙)、要麼不承認(法海)。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情”,這就是“人間有情”。

姐姐就為這樣的“情”疏遠自己、想趕走自己,乃至說和自己“緣分已盡”;為着這樣的“情”來到人間、化人産子、盜取靈芝、水漫金山......最終卻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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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最後,小青對法海說:“我來到世上,被世人所誤,你們說人間有情,但情為何物?真可笑,你們世人都不知道,等你們弄清楚,也許我會再回來。”

——全片四個人裡面:一心想當神的人(法海)、一心想當人的妖(白素貞)和最典型的人(許仙)到頭來都沒這個最純粹的妖對“情”的領悟更到位。

小青的終極領悟,剛剛變回凡人的法海自是無法回答。然而,《青蛇》的詞曲作者黃霑在全片一開始就用《人生如此》的歌詞回答了:

人生如此

浮生如斯

緣生緣死

誰知誰知

情終情始

情真情癡

何許何處

情之至

這歌詞寫的就像片尾紫竹林的那一滴“淚”。不論你對影片描繪的“情”滿意與否,反正......實情也就那麼回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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