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部蠻不錯的電影，許多處都頗能共情。是有意義的女性主義電影，但好在完全沒有說教氣，人物都活靈活現。許多藝術作品，小說也好電影也罷，一旦背後支撐着某種觀念，就容易帶說教氣；道理可能都不錯，但藝術會因此大打折扣。Little women隻展示但不說教 (it shows without telling) ，除了Jo喜歡偶爾給人上上課、講些大觀念，但那倒無妨，因為她是個作家，性情如此。其他人的對話都收得很好。

還有些好處，雖然不是重點，但也先一并提及。剪輯和畫面好，就不多提，最妙的是同一個姿勢在不同時間上的切換，有種微妙的命運輪回之感。演員好，Jo尤其出彩，許多情緒許多掙紮都微妙地表現在臉上，again, they're shown but not told. 叙事方式我很喜歡，因為在時間線上來回跳躍，用昆德拉的話說，許多發生在先的事情，即便看來田園牧歌，也會 'flooded with a melancholy that comes from our knowledge of what is to happen.'

好處兩筆帶過，說不好處才更有趣：這部電影還是太想給觀衆畫出一副美好而完滿的畫面、太想滿足觀衆的情感需求了。如果說重些，很應昆德拉說當代媒體大衆文化時用的“媚俗”(kitsch) 這概念，但我不想那麼刻薄；我很喜歡Jo在結尾的時候那句“If I'm selling my heroine for money, I might as well get some of it”——機智、堅定、聰明地調和理想與現實。我不介意相信編劇——或者導演，或者原作者，無論是誰參與了電影情節的決定——也作如此之想，在借女主之口來自嘲。如果那是真的，我會喜歡這部電影更多些。

何以說是美好而完滿的畫面？看看每個角色：沒有一個角色不是可愛可喜的人，家庭是完滿的，命運對她們是溫柔的，沖突都迅速得以解決。最後這條尤其至關重要：如果每個角色歸根究底都是善良的，那麼彼此之間就不該有難以消弭的沖突。Meg和John對生活要求上有了分歧，但兩人迅速重歸于好，發現對彼此的愛高于一切物質需求。Amy和Laurie在舞會上大吵一架，第二天立刻重歸于好，事後發現兩人都有更深層次的、可以justify這次沖突的高尚緣由。孩子們想要過一次豐盛的聖誕，但媽媽說要捐獻出大餐的時候所有人也并不出怨言，回家之後甚至發現奇迹般地獲得了一頓Lawrence先生的大餐——這就完全是少兒童話故事的路數了。

最糟糕的和解是Jo和Amy沖突之後滑冰的那段情節，看到她追出去的時候就知道她會掉進水裡，然後兩個人會因此和解，那種方式是如此刻意，以至于你幾乎能聽見編劇的自言自語：我們得迅速而徹底地讓她們完成這次和解，而性命攸關的時刻總是百試不爽的；讓我們就這樣用Amy的生命危險來解脫Jo的憎恨吧。她們被強行和解，大家終究都還是善良的人。而我不喜歡聽見編劇這樣說話，不喜歡刻意書寫來的完滿。

記得London Review of Books上有篇Sally Rooney的書評，作者批評Rooney在畫出一副太美好的圖景，其中所有的困難和挫折都是輕巧的，都是發生在人工控制的溫室裡的，都不會真正讓角色陷入危險——以我理解，這危險不是物理意義上、生死意義上的危險，而是讓讀者開始覺得正面角色不讨他們的喜的危險。說白了，那個評論者說，Sally Rooney在寫的就是給成人的童話故事，本質上并不會觸及多麼深處的東西。我對little women或許會作類似的評價。所有的人都太善良而溫情了，所有的錯誤要麼歸結給一個宏大的社會問題，要麼歸結給命運。

說起命運，有人或許說：可Beth也不幸去世了，這難道不恰恰是溫情的反面？我以為不然：Beth的去世恰恰證明了編劇對完滿的追求。因為Beth幾乎是個幽靈般的存在：她安靜，她對人有着無限的善良，她幫助其它的角色成長，她無論是活着還是死去之後都成了Jo寫作的推動力，但她沒有自己的性格與存在感。我們隻知道她喜歡彈鋼琴，但她的鋼琴和其他所有角色的發展之間都是獨立的。她是一個必要但沒辦法存活到最後的幽靈。在最後結局的大團圓中，所有人都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圓滿結局；想象如果Beth還活着，編劇怎樣才能為她寫出一個可達成的圓滿結局？她沒有情感糾葛，沒有對才華的執著，她隻有無盡的善良；她沒有辦法讓讀者得到一個情感上完滿的結局，所以她隻好死去，完成Jo寫長篇小說的最後一個推動力，才能發揮Beth之作為一個角色的最大效用。換言之：隻有她的死亡才能讓讀者獲得更大情感上的完滿與感動。

至于編劇寫劇本的時候究竟是不是确實這樣想的，我并不在乎。創作者有理由消失在自己的作品背後，作品應當獨立于創作者而存在、而被解讀。而我堅持這樣解讀：little women是部十九世紀女性主義成人童話故事。說它是童話并非貶義：即使作為成人，我們不時都需要一些童話故事，我們需要被美好和溫情觸動。但那也是說：這是部好電影，但不觸及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