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喜歡荻上直子的電影,從《海鷗食堂》開始追,到之前的那部《河畔須臾》,感覺已經很不錯。沒想到這部更好,每一個層面都有觸及,甚至還包含有對日本文化的深入反思。這是真正的女人拍的電影,女性對自己的痛苦和黑暗是知道得最清楚的。某種意義上,每個人都是生活在廢墟裡的,大地震,核洩露,背叛,離奇,死亡……電影極有文學性,甚至讓人覺得導演做了小說家的事,将意象的世界表現得非常到位。而其中最讓我感動的是,荻上直子始終是在理解什麼是痛苦,這是她電影裡一貫的主題,而這部更深刻的地方在于,她絲毫沒有避諱,遭遇痛苦是會讓人變得更加自我中心的。當人被傷害,出于自救的本性,會竭力重建自己内心的秩序,就是所謂的平衡。于是枯山水這個意象出現了,枯山水不是真正的山水,而是一種關于山水的秩序。

人也如此,是總在視圖建立秩序的存在,包括道德秩序(或曰“尊嚴”),它會産生價值感,并讓我們感到安全。但是,這種對秩序的建立,其本質是一種自我中心,自我掌控的欲望。所以電影的前三分之二非常壓抑,特别是在拍到“宗教秩序”的時候,每個人都充滿“善意,可表情卻和面具無異。我甚至一度想到能劇的面具,面具,其實屬于符号系統,也是秩序的體現。此外,面具還暗示了人與人肉身的阻隔。當一個宗教以如此面目出現,背後其實有一套極其可怖的控制術,其核心是通過訓練人進行自我控制,從而達到被控制的目的。然而可悲的是,人卻妄想從中得到平安與慰藉。但是,電影後面突破的部分也非常感人,并且在強度上超過導演以往的作品,它展現了生命本身的力量對秩序的突破,把人更深層次的渴望挖掘出來了。

很多人覺得這是一部關于家庭婦女的挽歌,是對女性卑下地位的表現,但其實日本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很高的,可以說是家庭内部秩序的掌控者。本片女主也是一樣,她掌握着家庭内部的秩序,但在這樣的秩序中卻沒有生命。片頭這個家庭的氣氛是很日常,卻又很讓人窒息的。丈夫出走後因為被打擊,她試圖用另一種秩序來代替,這是一種更為内在的秩序——内心的秩序。然而無論是家庭的秩序,還是内心的秩序,是不是真實的?建立這樣的秩序能從根本上讓我們的存在狀态得以自洽嗎?也就是說,秩序到底能不能給人帶來生命呢?其實并不能。

真正的生命的秩序是不能回避痛苦的,甚至,痛苦是重要的一環。荻上直子的解決方法是互助,彼此交換痛苦,彼此慰藉,然後治愈,這是她一貫的方法,在她幾乎所有的電影裡頑強執行。但我覺得,仍是不夠。這也是我對此片稍感不滿足的地方。事實上互助,坦誠痛苦仍然是在建立一種水平層面的秩序。痛苦并沒有被真正解決。當然,這是一種文藝的方法,但真實生命,可能更加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