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沒幾分鐘,老鄭頂着不怎麼美妙的發際線,肩膀蜷縮,對大領導微微颔首,舉起酒杯,一本正經:“你幹了,我随意。”領導臉發僵,老鄭并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問題,坐下吃菜。

從那時起,老鄭就從一個角色,變成了身邊人。

四十出頭,秃,沒有世俗成功,不會說話,令人憋悶。每個人的目光所及處,都能找出兩到五名不等的類似樣本,二舅啊,爸爸啊,遠房胖表哥——年輕人拜佛時候如果能想起他們,就會對佛祖許願:“不要讓我變成那樣啊,看着好倒黴。”

老鄭就是這樣的倒黴蛋。沒有做錯什麼,但也沒做對過什麼,存在的意義很可疑。

這種倒黴蛋到一定年齡之後,如果足夠倒黴,還會滋生出一點憤世嫉俗,會對很多事看不太慣,于是就會更加讨嫌,在街上看到“有害垃圾”分類的垃圾桶,大家就希望他們跳進去浸淫一下。

所以又過了幾分鐘,老鄭看着一輛小皮卡拉着他的老婆孩子,以及大部分家具,從他眼前絕塵而去,就也非常合理。尤其是他一遭遇提前内退,老婆立刻做出如此決定——時間點也卡得曼妙,估計也忍了蠻久。

在生活裡,倒黴蛋群體要麼在燒烤攤上掀起背心下擺,和其他倒黴蛋一起談論國際局勢,要麼提着一枚小桶,穿着拖鞋拎着釣竿,去往水庫,水庫往往還貼着不讓釣魚。要麼在家裡看财經和體育頻道,以及農業頻道《如何科學養豬》,同時收獲孩子跟配偶一些不耐煩的眼神。世界留給他們的選項不是很多。不要說飛到天上去了,事實上大部分時間,他們都不太有自己的聲音,除了分享在朋友圈的《驚天政治陰謀,告訴你世界的真相》。也不太有人想聽他們講話,除非誰恰巧要向他們搞點推銷。

老鄭跟他們也沒有太多區别,唯一的區别就是,他的憤世嫉俗被偶然拍成了小視頻,收獲了一些贊許。一直以來都沒有聲音的人,開始得到一些關注跟誇獎,所以老鄭覺得自己可以做一點事情,找到一點尊嚴,找到一點存在感。然後他又遇到一個跟他一樣,不太能融入周遭的年輕人(也可以叫倒黴蛋預備役啦),他們就一起開始折騰這個小縣城。不那麼光鮮的兩個人,互相取暖就比較動人,高興的時候,老鄭給年輕人煮面,廚房昏黃的燈底下,各色菜品被切成絲,一樣樣下鍋,熱騰騰的。

尋找一點尊嚴與存在的努力,在《最卑賤的人》裡,是一身酒店制服,在《上帝保佑美國》裡,是一把型号不明的沖鋒槍,到了有抖音快手的二十一世紀中國,就變成一枚山寨手機,以及街邊小店買來的手機支架。所以說,《老鄭飛到天上去了》,就是這樣一個倒黴蛋試圖發出聲音、試圖不那麼沮喪的故事,如果沒有這些電影,我們大概永遠也不會聽到倒黴蛋的聲音,或者聽到了也會當背景音忽略。但其實他們的數量又無比巨大。即便在電影裡,老鄭也不僅僅是老鄭。他在樓下偶遇的那兩個鄰居,也是一副喪樣,一起抱怨世界,喝喝酒,家長裡短,聚會的地方也不像樣,家樓下的露天椅。

這樣不引人注意不讨人喜歡的人,在這部電影裡,不但要把周遭砸稀爛,還要飛到天上去。

張頌文老師也是把老鄭演得太過于逼真,基本上達到了每個失意中年男子團體會立刻鼓掌歡迎他加入的程度。拿鑰匙的方式,進門時候的腳步,坐下來的動作,把錢放進舊舊的盒子,再把盒子藏到暖氣片背後,小心翼翼。在冬天的大街上被年輕人脫褲子,一臉不想活了的神情。在燒烤攤和無家可歸的小少年喝酒,喝醉了手在空中揮啊揮。在KTV打架,非要唱完一首難聽的歌。因為這些細碎的事情,所以我們幾乎覺得自己知道老鄭在想什麼。因為有這樣可信如遠房表叔一般的傳達,所以他做荒唐的事情,就也會替他捏緊拳頭,不知道是盼着他成功還是失敗,但總歸盼着他能體面一些。
妻子帶着女兒走了之後,他第一次回家,秋褲膝蓋窩處凹陷,站着,家裡空空蕩蕩,徒剩一張舊沙發床,暖氣片也鏽了。

這些都是《老鄭》了不起的地方。

《Rick and Morty》裡,Jerry哪怕穿梭一百個宇宙,都是鐵打的廢物,家庭中多餘的一份子。有一集Rick為了不讓Jerry添亂,給他造了個理想世界,一切都按Jerry想要的來。誰都沒想到Jerry的理想世界沒有任何當國王、當富豪之類的誇張情節,僅僅就是他不失業,不挨罵,回家老婆和孩子會歡迎他。但如果這個理想永遠不可能實現呢?

十四五歲的時候,聽我爸說,他幾個朋友出去喝酒,醉醺醺地走在湖邊,唱着歌,看到一輛号碼非常吉利的貴價車子,半開窗戶,裡面是年齡懸殊的一男一女。看到他們過去,男的立刻把車窗搖上,把車熄火,做車内無人狀。

某位朋友可能在晚風中獲得些智慧,号召其他人說:“既然車裡沒人,不如我們把它推進河裡。”

另外幾個人立刻瘋狂響應。

車裡的男人把車窗搖下來大喊,有人有人。

他們就一起瘋狂大笑。

我想,Jerry,這些想推車子下河的人,釣魚天王,街頭政治家,電視機前的家庭閑散人員,一定都會想發出一點聲音,如果有機會的話,也一定都想飛起來一次。

PS:人物命運照進現實的是,這部電影在放映結束的二十多分鐘裡,被瘋狂刷了近百個差評。電影本身也變成發不出聲的倒黴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