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曼·波蘭斯基于1968年執導的這部恐怖片沒有任何傳統恐怖片慣用的驚吓手段,沒有任何靈異畫面,而是用極具現實感的長鏡頭将一個中産家庭解體的故事娓娓道來,通過緩慢堆積的緊張感,以及結尾處簡明扼要交代的真相,把女主人公羅斯瑪麗裹挾在宗教、家庭、城市中的心理恐懼演繹到極緻。
恐怖片向來最能反映整個社會的圖景,它能展示不同時代中恐懼的根源,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正處于性解放、反權威的社會呼聲中,恐懼的來源開始從戰争轉向現實生活,轉向室内、轉向神秘未知之事,《羅斯瑪麗的嬰兒》這部恐怖片應運而生。抛去宗教和魔鬼崇拜這些元素的遮蔽,這部觸及現實恐怖的影片無非講述了一個普遍性的中産家庭主婦孤苦無助的待産生活,在不斷順從中最終失去身體的控制權的故事。
影片将一個孕婦最基本的困境進行了戲劇化的呈現,一切人物關系和人物動機都可以找到日常生活的對照。在夫妻關系中,羅斯瑪麗是那個人全心全意愛着丈夫的好妻子,乖巧順從,像小孩一樣被丈夫對待,她對“家”有着美好的想象,對漂亮大公寓的向往蒙蔽了她的雙眼以至于不能察覺種種異常。羅斯瑪麗捍衛着保守的家庭價值觀,盡管懷孕帶來強烈的生理折磨,盡管姐妹勸說她堕胎,但作為虔誠的天主教徒她堅決反對堕胎。這樣的家庭主婦形象是具有普适代表性的,他們因為婚姻,因為生育而漸漸隔絕自己與其他人的社交,家庭和孩子不知不覺成為自己與外界接觸的壁壘,又因為沒有收入,逐漸失去了生活的主動權,迷失在自己鑄造的圍牆中,并最終失去自我。
而丈夫蓋伊作為羅斯瑪麗不設防的親人,用利益權衡愛情,妻子的子宮成了他與魔鬼交易的籌碼。丈夫看似關心羅斯瑪麗,卻從不在意其感受,父權的強悍和家庭的秩序帶來了無形的壓力,并随意支配着羅斯瑪麗的身體和精神。身體上,蓋伊勸說、迫使妻子食用味道不堪的毒蛋糕,迷暈後令撒旦上身對其施加粗暴的性行為,對此羅斯瑪麗依舊順從着,仿佛隻要施暴者是丈夫,性暴力和婚内強奸就是被允許的。精神上,鄰居卡斯維先生大批教宗保羅六世的虛僞時,蓋伊在一旁随聲附和,毫不照顧妻子這個虔誠的天主教徒面色難堪。丈夫扔掉妻子朋友向她揭秘真相的書,同時三次禁止羅斯瑪麗閱讀,這樣的行為正契合了長久以來通過不許女性受教育的剝奪其權利的傳統。
作為妻子,羅斯瑪麗孤苦無依,作為母親,她提心吊膽,身陷絕境。向内求助,一個掌握絕對話語權的丈夫将她出賣給撒旦,向外求助,羅斯瑪麗自己的社交圈被剝奪并隻能屈從于丈夫的社會關系網,與一群陌生的撒旦信徒鄰居相處。羅斯瑪麗反感鄰居卡斯維夫婦的過度熱情,卻自始至終沒能與他們割裂,這種與陌生人存在密切交往的壓力成為潛在的真實恐懼。在少有的外景片段中,羅斯瑪麗挺着孕肚艱難穿梭于車流,導演運用視聽,誇大了城市的擁擠,放大了城市的噪音,在都市生活中缺乏隐私的絕望感在幾個特寫鏡頭中使觀衆與羅斯瑪麗達成了感同身受的一緻。
城市、鄰居、人際關系也是導演波蘭斯基另兩部電影的母題,《冷血驚魂》(1965)、《怪房客》(1976)與本片并稱為波蘭斯基的“公寓三部曲”,都将叙事的主要場景設置在一個城市中的封閉室内空間,利用封閉空間給人強烈的社會隔離感,将人物的社會身份剝離而将其内心的恐懼放大。《冷血驚魂》講述了一個六十年代來自比利時的女孩在倫敦一間公寓中精神分裂的故事,在姐姐與姐姐情人的關系中,女主角卡洛切斷自己與外界聯系的電話線,在孤島中一步步走向分裂。這類異鄉人的精神側寫在《怪房客》中也有展現,男主人公被鄰居裹挾在公寓前租客死亡的陰影中,太依賴他人對自己的判斷從而迷失自我。這類恐怖現實主義電影觸及人在城市生活中真實的困境與絕望,大量室内場景的使用,部分室外場景也多用于展現主人公的環境與夢境,可見波蘭斯基在六十年代風靡的弗洛伊德學說思潮中也做出了自己在電影界的應用。
除去對絕望的刻畫,在本片中波蘭斯基引入了另一個母題,也就是對傳統宗教的颠覆,結尾羅斯瑪麗對自己孕育的撒旦之子流露出的母愛,徹底打破了傳統意義上邪不壓正的道德觀。結合本片的海報,羅斯瑪麗抱着撒旦之子的動作與拉斐爾的畫作《西斯廷聖母》中聖母的身姿如出一轍,鑒于波蘭斯基這張極具反叛和颠覆性的海報,本片也可視以女性對父權的批判來審視,《羅斯瑪麗的嬰兒》講述了羅斯瑪麗為奪回自己身體控制權所做的鬥争。在影片中,羅斯瑪麗形象的變化可作佐證,懷孕期間,羅斯瑪麗減去長發,衣着服飾的顔色也由開頭的明黃色轉變為更中性化的藍色、灰色。這種去女性化的過程可被當作她痛苦的覺醒,也意味着她體驗了一次性别僭越的愉悅。激進前衛的造型刺痛着丈夫蓋伊,他對羅斯瑪麗的短發提出過短暫抗議,但還是縱容和許可了這種“僭越”。女扮男裝在曆史上從未像男扮女裝那樣受到攻擊,比如電影1930年的電影《摩洛哥》中女扮男裝的馬琳·黛德麗,在那個保守的年代,這一反叛之舉并未引來男性的恐懼,畢竟他們不認為這種僭越可以撼動其鞏固的權利。但在《羅斯瑪麗的嬰兒》的結尾,哄嬰兒安睡的羅斯瑪麗已被衆信徒視為撒旦之母,妻子與丈夫的權利關系倒置,地位從此天翻地覆,母性光輝之偉大,絕大過丈夫這個利己小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