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六号車廂》是部愛情片,卻又不僅僅是部愛情片。

作為第74屆戛納電影節評審團大獎得主,有一點要注意:它同時還榮獲了天主教人道獎(另一部是《駕駛我的車》)。

...
2021《六号車廂》

...
2021《駕駛我的車》

什麼是“天主教人道獎”?它是由信奉天主教的6人評審團選出,專門頒給那些“通過關注人類自身苦難、失敗及希望來揭示人性的神秘深度同時擁有藝術價值”的作品。

以往獲得該獎的很多是大師級的重磅作品,比如塔可夫斯基曾憑借《潛行者》《鄉愁》和《犧牲》三度摘得這一獎項,張藝謀的經典之作《活着》也曾獲此殊榮。

...
1979《潛行者》

...
1983《鄉愁》

...
1994《活着》

而一則愛情小品,如何能與留名影史的宏大叙事比肩?評委到底看中了其中的什麼表達,讓它擔得起“人道”之名?

...

答案可能是:《六号車廂》還原了人之為人、去除一切蕪雜跟遮蔽後最本真的生存狀态,展現了不帶任何功利色彩、基于注目之上的自願聯結——這一樸素的人類情感追求。在不同人群與種族日益撕裂的當下,它就是最稀缺的人道主義。這讓整部影片流露的情感遠超一般意義上的“愛情”。

每個人“最本真的生存狀态”是什麼?——孤獨。

...

孤獨的人

影片女主角勞拉是個遠赴俄羅斯求學的芬蘭學生,她原打算和同居女友前往西部城市摩爾曼斯克觀摩當地的史前岩畫。可臨行之際女友突然變卦,倍感失落的勞拉隻能孤身踏上行程。

在狹小的卧鋪車廂内,勞拉與一名外表挺粗魯的俄羅斯礦工彼此不期而遇,被迫展開了一段長達數天的“同居”歲月。

...

如此典型的公路片架構在今天看來并不新鮮,“遭遇陌生人”的列車邂逅讓人瞬間就能聯想到理查德·林克萊特的“愛在”三部曲——然而,後者所描繪的愛情并不“孤獨”:在妙語連珠的共鳴背後,是兩情相悅的欲望底色。

...
1995《愛在黎明破曉前》

影片《六号車廂》中的愛,是似有若無、欲語還休的疏離。那份時隐時現的淡然情愫,與熾愛濃烈的“愛在”系列相反:不求天長地久,隻為曾經擁有,甚至連“擁有”都未必需要。

...

這部影片的男女主角,不是伊桑·霍克與朱莉·德爾佩那樣的俊男美女,光憑顔值就能點燃大衆對浪漫愛情的幻想。他們的關系,更不像後者那般心有靈犀、相見恨晚,将幹柴烈火的熱情傾注綿綿一生的相思。

...

冷酷凜冽的北歐,終究容不下維也納式浪漫多情。影片《六号車廂》從心理刻畫到環境氛圍,都極盡寫實,就像它全力捕捉的那兩張平平無奇的路人臉:

他們的性情、職業、階層天差地遠,連語言都不盡相通。他們的交流,從沒有真正的默契可言——這才是多數人與多數人交往時的最大感受。可這并不妨礙如此迥異的二人,在行将告别的時刻深情相擁。

...

盡管他與她來自全然不同的世界,卻依然能将最為真實的自己袒露給對方——從這點上來說:“紀實片”《六号車廂》比“抒情片”《愛在》系列更加浪漫。

而成就這份浪漫的,是彌散在二人身上、揮之不去的孤獨。

...

勞拉是孤獨的。她的孤獨來自于對過去的沉湎。獨在異鄉為異客的她,一廂情願地将女友視為終身所托,可教授女友追求的則是“座中客常滿,杯中酒不空”。專業智識上的差距讓勞拉在這段同性戀情中盡顯弱勢,在他人的眼中,她隻是寄寓在女友家中的“客”:一個無根之人。

...

早在登上火車前,導演尤霍·庫奧斯曼恩就以極高的叙事效率刻畫了勞拉的孤獨:面對高朋滿座、歡聲笑語,她顯得非常局促不安、格格不入。很快,勞拉就在一場文學遊戲當中迅速地敗下陣來,隻得悻悻退回自己的卧室。

不管是女友家中的舊家具、萬年之前的岩畫、磁帶中的老歌還是錄像機裡的舊時光——支撐起勞拉整個精神世界的,無非就是個“舊”字。“念舊”是因為對當下和未來漸失把握,一段不平等的關系加劇了自我的迷失,她很渴望抓住一切見證曆史的有形之物,徒勞要将稍縱即逝的現實化作永恒。

...
回憶過去總能讓勞拉會心一笑

礦工廖哈也是孤獨的。他的孤獨來自于對過去的回避。從外表來看,他酗酒、邋遢、口無遮攔,似乎就是個沒心沒肺的粗魯男人。然而,當面對餐車上陌生人的突然落座,他頓生出不自在之感,就像勞拉當初一樣落荒而逃。

...

相較勞拉對過往經曆的和盤托出,廖哈更多是若有所思地專注傾聽。我們不清楚他和中途看望的老婦人是什麼關系,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當勞拉向他詢問在摩爾曼斯克的住址時,廖哈顯得十分抗拒——看得出,他在逃避。

具體逃避什麼,影片未做過多交代。這其實是故意留白:恰如影片中援引的瑪麗蓮·夢露的那句台詞“從來都隻有局部的我們碰到局部的他人”——勞拉與廖哈展現給對方的,終究隻是局部的自己。甚至就連他們本人,也隻認識局部的自己。

...

他們就像寒冬中的兩隻刺猬,靠得太近會疼痛、離得太遠又會寒冷。兩個孤獨之人對橫亘在彼此間的鴻溝心知肚明——就像廖哈始終念不對“岩畫”這個詞,勞拉也不能正确說出“牆紙”的拼寫。唯有心照不宣徘徊于微妙的距離外、不試圖“補完”才能守住這份來之不易的萍水之情。

否則,這場跨階級、跨民族的愛,難免會比上一場同性之愛消逝得更快。《泰坦尼克号》終究隻是大海上的美麗泡沫。

...

論及其貌不揚的“雙孤獨”的主角設置、世界盡頭的冷酷詩意和這樣一場潛滋暗長、無果而終的愛情,跟《六号車廂》最為相似的影片,其實是同為北歐電影的《處子之山》。

隻不過具體到愛情角色,兩部影片有着明顯的性别置換:老宅男福斯像勞拉一樣對“物”着迷(模型手辦+電台音樂),因為真實的人生就像他遭人厭棄的碩大身軀,遠在他掌控之外。

...
2015《處子之山》

随着一個陌生人闖入,冰封日久的内心終于鑿開個豁口,可以接納溫柔的陽光。可正當福斯倍受鼓舞、從“孤獨病”中勇敢出走時:那個幫他驅散陰霾的人卻變得閃躲和遲疑——嚴重的抑郁症讓她陷入了更大的孤獨與膽怯。

...
《處子之山》刻畫了一段唏噓而無果的邊緣人愛情

愛情的失落就像它初來乍到時猝不及防。終于,恢複孤獨的福斯還是要一個人走完計劃中的二人行程。隻不過這回,在他的臉上挂着一絲曆經之後的釋然與喜悅。

...

...
《處子之山》和《六号車廂》

最後一個鏡頭對比:失去愛人的主人公面露微笑

孤獨的車廂

影片中大部分場景都在狹小的車廂内完成,這對導演是極大的考驗。因為要在如此有限的空間、人物前史無法詳盡展開的前提下塑造人物——尤其是鋪陳南轅北轍的二人感情生發的合理性非常困難。影片的成敗便在此一舉,唯有情感交代令人信服,觀衆才能走進這個故事。

...

第二次執導長片的庫奧斯曼恩給出的方法是:手持跟拍+空間轉換。(第一部是《奧利最開心的一天》)

攝影師羅伯特·卡帕曾說過:“如果你拍得不夠好,是因為你離得不夠近。”——這話對《六号車廂》也是一樣。選擇手持跟拍的原因首先是在于車廂内的空間不夠大,無法容納下更多的機位。更重要的是:鏡頭緊貼人物不斷遊移,并經常定格在角色陰晴不定的臉上,一切暴露内心的蛛絲馬迹便無所遁形。

...
廖哈的孤獨來自與世界和人群的巨大距離

放大的微表情讓觀衆不是遠距離地觀察角色,而是共處一室地與角色同在。倘若采取棚拍的方式突破車廂的局限,固然可以使鏡頭擁有更多的施展空間,但此“空間”其實已非角色的所處空間,觀衆的心便會與人物拉開距離,列車環境也會失真。

對此,大家不妨可以回想一下馮小剛的《天下無賊》以及徐峥的《囧媽》:誰會當那些是真實發生的現實?

...
2004《天下無賊》

隻讓鏡頭離人物足夠近還不夠,因為離得越近,我們越能看清兩者的天壤之别:廖哈是典型的“無産階級”大老粗,對文化藝術一竅不通;勞拉是“說走就走”、生活無憂的“文青”階層。

如何打破堅固的階級壁壘,讓兩顆孤獨的心緩慢靠近是很大的課題。為此,庫奧斯曼恩采取了先抑後揚、一波三折的内-外交叉叙事:兩人之間關系的每一次轉折,都發生在“列車内-站台外”的空間轉換當中。

...
勞拉在車廂内拍站台上的廖哈

具體是哪“三折”呢?第一次是由于廖哈醉酒後的語言冒犯,刺激勞拉在聖彼得堡提前下車,結果卻因女友電話中的冷漠再度返回到車上。

...
勞拉隻是女友衆多的“女友”之一

第二次是勞拉架不住廖哈三番五次的邀請,兩人在彼得羅紮沃茨克下車,與廖哈共同借宿在老婦人的家中。這次的會面非常愉快,老婦人“聽從自己内心”的建議啟發了勞拉找回自我的重要性,這讓他與廖哈的感情迅速升溫。

...
老婦人與廖哈不是母子卻勝似母子

第三次是勞拉的“芬蘭老鄉”突然造訪,勞拉的熱情招待令廖哈吃醋,他孩子氣地以砸雪球的方式纾解不滿。不料這藝術家氣質的男子居然是小偷,借機順走了勞拉珍視的錄像機。這又讓廖哈主動迅速地與勞拉和解,并提出一起到餐車慶祝即将結束的旅程。至此,二人經曆危機後的感情升華得以完成。

...

也就是說:外部環境(他們途經的不同城市)和外界的人(老婦人,芬蘭男子)總能作為内部二人關系的催化劑——無論變得更好還是更壞。

老鄉偷走錄像機這個行為大有深意,它至少暗藏了這樣兩層意思:一是相較于内心預設的“他鄉遇故知”式的文青感動,反而是不期而遇的陌生人更加靠譜。與其執着于記憶的牽引,不如向未來敞開心房;二是錄像機本身就象征了全部的記憶和自我價值。在此之前,勞拉隻願同逝去的影像建立聯系,而視周遭的活人為無物。如今,影像記憶沒有了,她必須向真實的人公開真實的自己。

...

歸功于手持攝影的情緒捕捉和内外有别的精巧結構,我們能清楚地看到:這段感情并非一見鐘情、而是嚴酷的環境給“逼”出來的。它是“冬天裡的一把火”——兩個孤獨慣了的人,在嘈雜淩亂的環境中發現了彼此。

窗外破敗蕭條的景色、無盡的遠山與鐵軌,讓這一火苗頂着寒風滋滋作響,可伴随即将到站的終點,又不得不黯然熄滅。

...
黑暗中的燈火,仿佛心頭的一點光亮

說到“車廂+站點”的内外叙事,影片很像2003年的《迷失東京》:索菲亞·科波拉選擇的也是“酒店+街面”的内外結構。同影片《處子之山》一樣,《迷失東京》也是一個“雙孤獨”的主角設置。由翻譯産生的小小幽默,也被《六号車廂》所繼承。

...

...
《迷失東京》和《六号車廂》都有女主佩戴耳機、頻繁望向窗外的特寫

兩者的不同之處則在于:《迷失東京》聚焦的是人生的不同階段,而非人生中的不同個體。所謂“忘年戀”,隻是老少二人都默許的美麗誤會,它小心翼翼地在二人早就劃定好的安全範圍内流動,從未溢出情難自制的臨界點。

曆經漫長婚姻的比爾·默瑞,更多是作為年輕的斯嘉麗·約翰遜的人生導師。後者的青春躁動攪活了他百無聊賴、一潭死水的中年生活;而他也為人生剛剛起步、愛情與事業皆不如意的後者提供指引。

...
2003《迷失東京》

因此,同樣講述孤獨的《迷失東京》要比《六号車廂》更顯輕松惬意。因為孤獨感既是時間的造物,就能通過時間的跨度去彌補:你我的“時間”雖不同,卻終能體會同樣多的時間。這對準的還是普适的人性,而非獨一無二、不可交互的個體性。

...

有意思的是,《迷失東京》這部愛情小片也像“人道”的《六号車廂》一樣,在威尼斯電影節上捧回一個“人權電影獎”。

孤獨的時空

世事總是如此出人預料。艱難抵達摩爾曼斯克的勞拉四處求告卻屢屢碰壁,她不辭萬裡、苦苦尋覓的岩畫,近在咫尺卻又觸不可及。這時,又是先前不辭而别的那個人及時出現,化作勞拉的指路明燈。

...

從狹小局促的六号車廂到廣闊無垠的冰海雪原,影片先前的壓抑與逼仄被一掃而空,觀衆的心也跟随男女主角融化在這如真似幻的浪漫當中。

什麼背景、身份、性格、階層、民族、國家......在萬年之久的時間和一望無際的空間面前,最終通通化為烏有,這是自然的偉力、也是人性的偉大——與其說此時此刻像孩子一樣盡情玩耍的他們象征着“愛情”,不如說他們寄托了導演對最廣義、最淳樸的“人類之愛”空中樓閣式的向往。

...

即使巴别塔已廢棄千年之久、人與人的悲歡并不相同,隻要能彼此放下經曆和成見,再如何迥然不同的兩個人也是可以相互溝通、信任和理解的。

抵達世界盡頭的結尾,很難不讓人想起王家衛導演的電影《春光乍洩》:那個說好與我一道探尋世界盡頭的人,最終與我漸行漸遠,消失無蹤。而勞拉比黎耀輝更幸運的地方在于:她的身邊多了個人——雖然那個人也即将離去。

...
1997《春光乍洩》

無論是從美國到東京、香港到布宜諾斯艾利斯,還是莫斯科到摩爾曼斯克,起點和終點都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是誰。就像影片中的那句台詞:“你要明确的不是逃往何處,而是逃離何方。”

放逐總有終點,之後便是回歸與新生。兩個人的旅行凝固在廖哈一個駐足深情的回眸中。一段無法言說之愛,伴随着那副拙劣還充滿言語誤會的畫作,成為心頭無法磨滅的永恒。

...

而提到畫像和大雪紛飛的浪漫,又怎能不提萊奧·卡拉克斯的影史經典《新橋戀人》。

...
1991《新橋戀人》

當然,《新橋戀人》更夢幻、更詩意,像廖哈對勞拉不求回報的幫助一樣。阿曆克斯願意為米歇爾赴湯蹈火做任何事:陪她看煙花綻放、向天空鳴槍、坐摩天輪、下蒙汗藥、在深夜的塞納河上攪動奔騰的浪花......

...

米歇爾與勞拉同樣為上段感情所傷、無法自拔;她與她同樣懷疑眼前這個男人,不是自己的真愛;但她與她,都抓住了這生命中不可思議的奇迹。

但是,相較《六号車廂》的極盡隐忍,《新橋戀人》則是極緻的瘋狂。所謂“愛比死更冷”,兩個自毀傾向嚴重的人:一個是得不到舊愛甯可毀掉;一個是得不到對方不惜毀滅。

...

就此,我們不放換個角度想想:極度的克制未必不是極度占有的一種改頭換面,沒有“人生若是久長時”的癡心妄想,就不會有“又豈在朝朝暮暮”的大徹大悟。

棄絕占有欲、還給他(她)自由的态度,未必不是欲望的無限擴張——下定決心不去占有對方,卻要在對方心裡刻下自己的名字,這還是對現世的否定、“永恒”的追求。

追根溯源,這還是因為孤獨無藥可解。不論是《新橋戀人》的癫狂、《六号車廂》的隐忍還是《愛在》三部曲的長相厮。

...
2004《愛在日落黃昏時》

我們因無法承受孤獨相愛,又因蝕骨的孤獨分開,愛情的悖論正在于:唯有在愛中,人才能最深切地品味孤獨。有朝一日你欣喜地發現,原來有人和你一樣孤獨;可一轉頭你又發現,原來孤獨,不是靠另一份孤獨就可撫慰。

其實,有首中國的現代詩與《六号車廂》很配。同時,它還能形容本文出現的很多電影——這便是徐志摩的《偶然》。

...
2000《人間四月天》

自然,這名字一出現,很多人第一時間會想起他與林徽因、張幼儀之間的“狗血愛情往事”。但平心而論,《偶然》這首詩的格局很大,遠非一首簡單的愛情詩。

雲在青天水在地,每個人的相識相知,在本質上其實都是“雲水之交”。在“偶然”這一偉大的時間副詞面前,任何情感都會劃下休止符,徒留人生的詠歎調: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 我有我的/ 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
圖片依次為:《新橋戀人》《六号車廂》《愛在午夜降臨前》

作者| 紀揚;公号|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注明出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