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紀錄片Lynch/Oz中,導演提到在林奇的作品中永遠有兩個分裂的世界,其中一個是閃着日常微光的光明世界,另一個則是如無底深淵般的黑暗世界。這兩個世界也分别對應着林奇最喜歡的作品之一《綠野仙蹤》的家和奧茲,正如林奇在某次采訪中所說 “There‘s not a day that goes by that I don't think about 'the Wizard of Oz'.”
由于這兩個世界的分裂和不兼容,這個充滿愛與光明的世界永遠可能有其限度。這也就是在第二季末尾處Major Garland Briggs(也就是在綠野仙蹤中Judy Garland的某個分身)所言說的他的恐懼:“The possibility that love is not enough." 愛恐怕隻是人類面對浩瀚宇宙說出的一個祈禱,如布朗肖談及文學所說的不可能的可能性,湮沒在億萬年的尺度中。
林奇假借這個角色也在訴說自己的恐懼。在紀錄片《David Lynch: The Art Life》中,林奇也不止一次提及自己生活于兩個完全分裂的世界:一個是和家人一起的日常生活,另一個則是他随時可能沉入的藝術空間。後者光怪陸離仿佛黑洞般将藝術家吸入其中,使林奇需要不斷掙紮才能重新回歸到日常。這也對應着第三部中Agent Cooper試圖“回家”的努力。對于創作者而言,賴以生存的藝術有時卻是以自身邊緣的精神狀态為燃料的,恰恰是藝術家之死換來作品之生。這點于諸如芥川龍之介的《齒輪》此類作品中更是顯露無疑。
《雙峰》系列在我看來,和林奇的很多作品一樣,正是在讨論這兩個世界的矛盾性和黑暗世界随時入侵日常的可能性。早于林奇的1977的作品《橡皮頭》中,林奇便運用強迫性重複等技巧來陌生化日常的行為,從而達到弗洛伊德所說的uncanny的效果。有趣的是,弗洛伊德在《The Uncanny》一文中對Unheimlich(英文翻譯為uncanny,其實更恰當的直譯為unhomely)這一德語詞的分析,也展示了其與“家”這個概念的聯系。Unhomely/uncanny的效果恰是來源于這種double(雙重性),也就是是家又非家的雙重語境所帶來的詭異感。聯系到之前我提到林奇作品中的兩個世界,《橡皮頭》類的作品意在展現黑暗随時可能入侵日常最普通的事物(比如家庭的餐桌,順便安利一下Ahmed《Queer Phenomenology》中有很多關于家庭餐桌如何具象化主流社會秩序的讨論),從而使熟悉的事物瞬間變得恐怖間離。
但《雙峰》的基調比起林奇的早期作品顯然是更有希望的。第三季中令我印象極深的其實是極為不起眼的一幕,即Cooper和Naomi所飾演的Janey-E的餐桌畫面。這一幕将曾以林奇的《穆赫蘭道》聞名的Naomi又以她的某種替身形式(doppelganger,這也是弗洛伊德所提到的double的一種表現形式)放置于雙峰的世界中,跨越了不同時空的奇迹,卻定格成一個最稀疏平常的吃東西動作。我唯獨被這個畫面擊中,差點流下淚來。想到影像的最原始的力量不過是試圖捕捉這些不足挂齒卻閃着微光的人類時間。《雙峰》中的演員全數老去甚至有些早已逝去(比如《雙峰》中的Pete,也曾是《橡皮頭》的主角),那個完全非人的黑暗逐漸吞噬着林奇世界中的每個人,正如Shadows歌詞中唱的,他們終将變成陌生人的一個夢。林奇給出的抵抗方式卻如此簡單:"Come on. I'm gonna fix you a sandwich." 人類的、太人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