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某種物質》絕對是今年最炸裂的影片。

炸裂,指的是字面意義上的炸裂: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行走的肉塊”,眼見它踉踉跄跄、頹然解體、爆碎一地——真是“血漿與腦洞齊飛 ,挑釁共颠覆一色”。

但......也就僅此而已了吧。

在這個張牙舞爪、觸目驚心的故事中,有着太多過往電影的影子。就是說:這片貌似離經叛道,其實承自經典——這是很多人被它騙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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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黑客帝國》 下:《某種物質》

簡中互聯網上,人們的讨論焦點大多都集中在這部影片到底是“女權”還是“反女權”,我不願陷入此類無謂的争議。

因為說白了,這是個鏡頭語法和叙事策略的問題:電影到底能不能通過大量男性凝視鏡頭來諷刺男凝?能不能先以毫無節制的拍法來“順從”對女性的物化,再以最平等的姿态反其道而行:通過詳盡展現器官變異的“物化”過程,以達到對前者最徹底、最決絕的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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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某種物質》

這真是個時間先後的方法問題,就看你情感上能不能接受。

但說科拉莉·法爾雅“辱女”有失公允,她的确意在批判。就像影片中飽受诟病的“Pump It Up”女體盛宴,在巨細無遺地呈現女性身體局部特寫時,别忘了始終存在攝影機特寫:那代表男權社會下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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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以下這個鏡頭:先前對Elizabeth嫌棄有加的老闆看到華麗轉身的Sue後,攝影機是從胯下望出去的——這對男性是下半身動物的諷刺還不夠直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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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與其陷入對影片結構的指責繼而形成誅心之論,我們倒不如本着謙虛審慎的态度來研究下電影到底是受了哪些經典的影響,才形成了現在的面貌。

我第一個想到的是達倫·阿倫諾夫斯基導演于2000年執導的獨立電影《夢之安魂曲》。《某種物質》從主題、人物乃至運鏡、剪輯上都和它謎之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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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夢之安魂曲》 下:《某種物質》

電影《夢之安魂曲》講了什麼?欲望會導緻自我迷失、人在逐“夢”過程中一步步喪失靈魂、最終滑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除女權表達之外,這也正是《某種物質》想講的道理。正如影片中的制藥商一再強調的:要記住你才是矩陣,一切皆來源于你,從來就沒有“你”和“她”。意即:人要學會主宰自己的命運,不要被欲望和名利所打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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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看:如果Sue不那麼貪婪,按時按約地和Elizabeth互換身體,那這個遊戲不是可以好端端地一直持續下去麼?

可惜,人往往就是會變成欲望的奴隸,哪怕是以透支身體作為代價。影片中Sue第一次侵占Elizabeth的時間,即基于自身性欲,為了貪圖床上的那一晌之歡,導緻“本體”的一根手指提前老化。

能激發人性無窮惡與自私、促使事态朝着不可控方向發展的催化劑,便是神秘的“某種物質”。它看起來很像是一套吸毒的工具,女主換體時拆卸、接管、灌藥、注射等一系列操作流程正是譬喻吸毒過程:一個令人欲罷不能的上瘾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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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夢之安魂曲》中幾位主角的人生夢想,也都伴随着毒品或藥物上瘾。

其中最像Elizabeth的,是艾倫·伯斯汀飾演的老婦人:她接到一個免費上電視的詐騙電話,為能穿上年輕時的紅裙子盛裝出席,不惜服食能緻幻的減肥藥,最終精神崩潰,自己的明星夢亦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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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之安魂曲》

伯斯汀的台詞,完全能套用在Elizabeth身上。請留意以下這處細節:Elizabeth原本打算赴同學約會時穿的,也是一襲紅裙子。最終,卻因為跟理想當中的Sue相去甚遠、自慚形穢而作罷——試問兩部電影中的穿衣鏡頭,有區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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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夢之安魂曲》 下:《某種物質》

使兩位女主角明星夢碎的“舞台噩夢”橋段也頗相似:伯斯汀在想象中的直播裡遭到觀衆無情的嗤笑;Elizabeth在跨年夜晚會上現出“真身”,被觀衆大罵為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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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夢之安魂曲》 下:《某種物質》

再看兩人的最終結局:躺在病床上的伯斯汀依然在幻想自己是人見人愛的大明星并露出“欣慰”的笑容,這跟Elizabeth即便隻剩下一張臉,也要爬到星光大道上“含笑九泉”的設計簡直不要太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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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之安魂曲》

除此之外,影片《夢之安魂曲》中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有各種物體(包括人眼、電視、攝像機、食物、藥物、針筒、腐爛的胳膊等)的大特寫,《某種物質》如法炮制——甚至就連放大男人的醜陋面相和吃相以達諷刺的具體做法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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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夢之安魂曲》 右:《某種物質》

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所以你說:戛納非給《某種物質》頒最佳編劇是搞什麼鬼?好玩的是:24年前《夢之安魂曲》也是在戛納首映,卻因影片結尾“有傷風化”而連主競賽都沒入圍。

如今想想,跟《某種物質》如此實打實的“炸裂”的結尾相比起來,《夢之安魂曲》那個回歸“母體”的結局算啥“風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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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說,并不代表我有多嫌棄《某種物質》,它的戲劇沖突足夠、節奏也引人入勝,算得上一個好故事。但這個故事的核心設定沒講好:

兩位女主角Elizabeth和Sue之間不該隻有“你死我活”的物理關聯(換體),而應是種心理上此消彼長、“彼此”争奪身體掌控權的深度牽連,因為“她們”其實是一個人——Sue不過是這個人換了身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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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句話說:Sue的誕生意味Elizabeth開始“精神分裂”。随着副人格Sue的不斷壯大,主人格Elizabeth一路敗退(所以Sue才能每每占據上風,多侵多占),直至Sue因一時激憤和恐慌誤殺了Elizabeth,終使事情到了無法挽回的餘地。

要這麼拍才對,影片“YOU ARE ONE”的主題也才立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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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為營造強烈的人物沖突和反差效果,電影疏于對女性的心理進行更深入刻畫,反而将一個人“意識内部”的撕扯拉鋸和左右為難拍成針鋒相對、截然相反的“兩個意識”,這便損害了影片的原定表達:

你不能讓觀衆覺得共用一副藥劑的就是兩個人,所以設計Sue在電視上嘲諷Elizabeth、氣得後者破口大罵的情節十分地不妥——這就不是一個成功之人對曾經的自己的态度。

現實生活中,有哪個後來發迹的人會對自己當年的不堪經曆嗤之以鼻?毫不留情地否定過往的一切?

至于Sue将垂死掙紮的Elizabeth活活踢死的一幕更是叙事層面的敗筆:她是“年輕”,不是不計後果的白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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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說說女權表達這方面:如果電影真的拍出了男權社會對女性無處不在的歧視和四面八方的催逼、Elizabeth是自己被迫走上“成為怪物”的不歸路,那大概也不會有觀衆指責影片宣揚“雌競”和“服美役”。

但縱觀全片:歧視夠了,催逼在哪呢?——相反,影片中的制作人一點兒都沒逼,他巴不得Elizabeth快走,顯然是Elizabeth自己逼自己,非要活在大衆和社會期待的眼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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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不說,我要是能衣食無憂地住在那麼大的房子,即便到80歲了也不會覺得“男權社會”在逼我......青春不再、無戲可拍是挺慘,但還不至于讓人甘願變成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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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會發現,不論“YOU ARE ONE”還是“女權”,影片在最重要的這兩個議題上都隻是淺嘗辄止,因此就别指望它能夠打動所有人。

那就隻好回到畫面上來,表揚其作為一部身體恐怖片(body horror)的狂放尺度和對類型領域的大膽開拓了。可惜如前所述:即便是視覺層面,影片也未見得有多少創新。對見多識廣的影迷而言,期待“畫面沖擊”尚不如尋找“迷影樂趣”。

就拿頗具想象力、亦稱得上觸目驚心的“雙瞳變換”那一幕來說吧,法爾雅大概不知道:有個叫陳國富的導演,早在22年前就拍過一部叫《雙瞳》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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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雙瞳》

至于人皮中鑽出個人來,我們在北村龍平《無人生還》中就早已見過。

更不要說影片第三幕的怪物造型,明顯是參考了約翰·卡朋特導演的《怪形》,同時也有大衛·柯南伯格導演《變蠅人》的影子——包括角色“二度變身”的設定(傑夫·高布倫先與蒼蠅合體,再與電纜合體)和拔指甲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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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怪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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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變蠅人》

血濺舞台、人群大亂的場面來自《魔女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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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魔女嘉莉》

Elizabeth所在公司的走廊,一看就是《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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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Pump It Up”塑料味濃厚的廣告片色澤又很《芭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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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幾次三番出現的Sue的睡姿,《美國麗人》中米娜·蘇瓦麗在凱文·史派西的夢境中擺出過同款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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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過氣女明星的悲歌和年輕人“鸠占鵲巢”的入侵,又讓人聯想到好萊塢五十年代的經典《日落大道》和《彗星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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