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寫于2024.3.16)

影片以唐志軍這一角色内心的創傷之痛為故事線索,遊走在荒誕與嚴肅的基調間,找尋人類經典的存在主義謎題——人類存在之意義。唐志軍的人物曆程體現了主體在面臨創傷時該如何應對與解決的精神分析式命題。本文借助拉康派精神分析理論,闡述唐志軍為療愈創傷而尋求某種幻象式解決以此抵禦實在界入侵的過程,并揭開攝影機的騙局,找出真正的大他者,進而分析唐志軍是如何主動承擔起創傷,最終“穿越幻象”。

一、實在界:入侵與抵禦

(1)拉康的三界理論: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将人格理論分為三個結構:本我、自我和超我。拉康以弗洛伊德的理論為基礎建構了“想象界”、“象征界”、“實在界”的三元組理論模型。想象界即為自我的領域,是一個由感知覺、認同與統一性錯覺所構成的前語言領域,在想象界中,人的“自我”誕生;象征界是一個由語言和符号所構成的領域,主體在想象界接受閹割後進入象征界;實在界是拒絕象征化的,是充滿恐怖和原樂的“本我”能量層面,也是處于人結構“自我”的前本體虛無境界。在唐志軍的人物曆程中,創傷是驅使唐志軍行動的重要因素,而創傷的形成是實在界降臨象征界的标志。

(2)主體創傷的形成:實在界的入侵

精神分析認為創傷是“一種經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内,使心靈受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緻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适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在電影中,我們可以直觀地發現固着在唐志軍身上的創傷性事件,也就是女兒的自殺。在唐志軍第一次提到自己女兒時,他對自己女兒自殺的行為表示“不理解不原諒”,對于女兒生前所發的最後一句話“我們人類,存在在這個宇宙裡的意義,究竟是什麼”,成為了一種具有聲音性質的創傷。唐志軍不斷地重複思考,試圖去賦予意義來彌合這一創傷,可見女兒自殺這一行為給他的心靈帶來了高度的刺激。但創傷在形成的那一刻開始,它就注定成為了一個無法彌合之物。

(3)幻象式解決:對實在界的抵禦

斯拉沃熱·齊澤克認為幻象這個場景可以填補大他者、符号秩序中的空白,隐藏大他者的非一緻性,構建具有連貫性的現實。幻象即為欲望的形式,是欲望的坐标系。作為“原質”存在的創傷,入侵了象征界,讓唐志軍面臨了事件與語言的分裂,從而進入符号體系中尋求某種幻象式解決。女兒的自殺作為一小片實在界的碎片入侵了象征界,唐志軍則試圖用幻象将這一創傷馴服。

電影中,唐志軍對于外星文明的追逐有一個很明确的目的,即解開女兒自殺的謎團,找到女兒生前發出的疑問的答案,好讓自己可以去“理解”女兒的行為,以此達成與過去的和解。唐志軍去試圖讓女兒的自殺變得“可理解”的這一行為是一種對創傷的幻象式解決,即主體通過将來自實在界的創傷歸納進象征界的符号系統之中,完成他對于實在界入侵的抵禦。孔大山在采訪時說道,這部電影從來都不是理想主義者的贊歌,而是一位偏執狂的自我救贖。當九十年代的“UFO”民科熱潮逐漸散去,電影呈現在我們眼前的不再是一個對科學充滿熱忱的理想青年,而隻是一個偏執于女兒自殺謎團、無法與過去和解的落魄父親。

二、攝影機的騙局:大他者之謎

“大他者”就是語言,即符号秩序、象征系統本身。前文提到,創傷本身就是實在界的産物。之所以對于唐志軍來說女兒的自殺不可理解,是因為在他的象征系統中這一行為是實在的,無法被象征化,是整個象征系統的匮乏,也即大他者的匮乏。于是,唐志軍這一創傷正是在大他者的凝視之下形成的,他為了彌補這個創傷所做的一切行動都是在大他者的凝視中展開的。但在這部影片中,真正的大他者直至影片後半段才開始顯現,攝影機為我們制造了一個騙局,一個關于符号秩序的假象。

影片中,唐志軍所代表的形象是一個聖愚式的舊知識分子——追崇純粹理性秩序、反抗物欲橫流的禁欲、對科學的絕對認同。這些特征看似與現代社會的符号秩序相反,但在電影中,那僅僅隻是“虛假”的符号秩序。在前半段,導演安排秦彩蓉這個角色作為唐志軍的對立面,有意地在二人的對比中強化唐志軍的理想主義者形象,同時也表現唐志軍的行為在一個文明社會顯得多麼荒誕可笑,試圖說明外星文明本身就是一派胡言。導演試圖以此來讓觀衆進入到攝影機所建構的虛假的符号秩序,讓觀衆認為本片并非一部真正意義上的科幻片,隐藏了本片的嚴肅性,以及真正的大他者。但在影片的中間部分,孫一通打破了“第四堵牆”,遮住了攝影機。畫面一轉,是一個極具魔幻現實主義色彩的片段——天突然亮了,石獅子的身上堆滿了麻雀。打破“第四堵牆”所産生的間離效果也将觀衆從前半段中的荒誕世界脫離出來,影片的科幻元素第一次呈現在觀衆眼前,讓觀衆意識到了這部電影的嚴肅性,真正進入了這部電影中的真實世界。從這一刻開始,真正的大他者才開始顯現——那股指引唐志軍踏上旅途的神秘力量得以現身。

三、最終階段:穿越幻象

當荒誕褪去,從影片的後半段開始,我們愈發認識到唐志軍對外星文明的追逐不過是他對創傷的幻象式解決,企圖将無法被語言化的創傷納入符号系統,以此完成虛假的自我救贖。唐志軍對于外星文明追逐的欲望本質上就是大他者的欲望,他的這一行為體現着主體對大他者的認同。隻有當唐志軍不再被困于自己所建構的幻象時,他才能認同無法被符号化的創傷,主動承擔起自己的欲望和選擇的責任,以此才能完成真正的自我救贖。齊澤克稱這一過程為“穿越幻象”。穿越幻象就代表着意識到大他者不存在,意識到大他者無法将我們的實在的創傷轉換為某種“可理解”的語言,而令唐志軍意識到這一點的一個重要因素即為孫一通。

孫一通與唐志軍有一個最明顯的共同點,即他們的身上都帶有着親人離世的創傷。但相較于唐志軍絕對的理性思考,在電影中孫一通提到自己相較于數學更喜歡語文,他摒棄過于絕對的數學邏輯和理性秩序。孫一通選擇用富于想象和浪漫的詩歌來緩解喪親之痛,似乎感性的思考更能抵達靈魂本身。當唐志軍請求孫一通問外星文明回答那個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時,孫一通答道:“如果它們也不曉得呢,或者說如果它們,那麼遠過來,也是為了問我們這個問題的呢?”這些都可以體現出孫一通的存在是與唐志軍所處的符号秩序完全相悖的——并不堅信外星文明能夠解決人類問題、以純粹感性的詩歌作為語言與指引。

第二天,當唐志軍醒來,一種奇觀出現——被麻雀包裹的孫一通與最後一首通往靈魂的詩歌,麻雀帶走了孫一通,隻留下了他頭頂上的那盞鍋。對外星文明的堅信在這一刻雖然得到了實證,但女兒自殺的謎團卻沒有得到解答。曾經他所堅信的科學邏輯沒有帶他找到真正的外星人,反倒是孫一通來自靈魂深處的感性思考抵達到了唐志軍一直以來的欲望所指。唐志軍望着孫一通離去的背影、回味着孫一通前一天晚上跟他所說的話,他笑了。這一刻,他曾經所堅信的科學邏輯在這一刻都随着孫一通的離去而被帶走了,他逃脫了符号秩序的凝視,意識到了大他者不存在,主動承擔起了女兒之死帶來的創傷;他穿越了幻象,正視了有關自己的欲望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