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電視劇小哭了一會兒有點上頭,于是又去翻出了紀錄片。一個人的精神面貌是很難僞裝的,張老師的言談舉止真的一看就是整個女高凝聚着的精氣神,太讓人動容了(于是又哭了場大的)。

這個時代有太多人自诩是女權主義者(包括不少男性),公共場域裡也有太多争議和是非衆說紛纭。但像張老師這樣紮根基層,腳踏實地去改善萬千女孩的處境,乃至不在乎名利甚至不在意自身的安好,把自己的全部都獻給信仰和崇高的事業,真的沒有幾個人能做到。且不談創辦女高一開始的筚路藍縷,單是她所說的那些“女性接受教育可以拯救三代人”這種樸素的發展學理念已經是振聾發聩,比互聯網上吵吵争取女權會不會導緻性别對立不知道高了幾個境界層次。本科畢業之後我曾經想過去學gender studies,但寫畢業論文的時候接觸到一點點性别理論已經覺得水太深,最後我想了想,誰說女權主義者就必須要天天把女權挂在嘴上,行己所愛愛己所行,在自己的領域裡力争上遊,就是對女性不比任何人差的最好诠釋。

“用教育阻斷貧困的代際傳遞”的正确性是毋庸置疑的,也很符合當下國情。張老師在紀錄片提到很多次最大的夢想就是讓女學生們上清北,是一飛沖天的理想主義也好中國人骨子裡對清北的執念也罷,倒是讓我感觸挺深的。其實按照她的辦校理念(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到紮根基層的崗位發光發熱)讓學生上清北還真不見得是最理想的去處,畢竟top2出了名地培養精緻利己lol。不知道張老師知道這麼一個情況會作何感想。

想當年我在志願榜上寫下北京大學然後分數排名一路下跌,沒想到高考時觸底反彈還真考上了。彈幕說得很對,獎學金助學貸款這些制度在大學都很完善,而且家裡越貧困得到的補助就越多,清北這種經費充足的地方對貧困生更是出手闊綽,所以經濟上不存在什麼值得擔憂的地方。但我本科前兩年一直沉浸在一種“小鎮姑娘突然間來到全國最高等學府”的焦慮感,第一次去大城市連地鐵都不曉得怎麼坐,看着北京、上海的同學在績點、社團、學工、實習這些新奇事物之間遊刃有餘,我生怕自己錯過任何機會而落于人後,反倒是庸庸碌碌地浪費了很多時間精力。即便抛開家庭背景這些硬性條件,大城市的孩子在綜合素質上也讓寒窗苦讀的小鎮做題家望塵莫及,雖說是相似的成績排名錄取進同一個專業,但大家從來都不站在同一起跑線上。通過教育實現階層跨越這句話,對于山裡的姑娘來到省會,可能比對于小鎮姑娘來到北上廣要應驗得多。

一直到大三我才得以靜下心來開始重新感受到學習的快樂,并且萌生了以後回到校園工作的念頭。本科畢業之後我繼續深造,最後之所以選擇了讀博找教職這條路,一方面是不想浪費自己做題家的毅力和天賦,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自己未來的職業不僅僅是一份謀生的差事,也能影響下一代人,無論是通過科研還是教學。然而過程是曲折的,我現在的日常就是對着電腦找數據、跑回歸、敲論文,時不時會感歎一下自己過于isolated和家人愛人遠隔重洋,未來也不知路在何方。尤其是學社科,時不時還要質疑一下自己研究的這個東西到底有沒有現實意義。在這個曲折的過程中,我努力地成為一個有資格投身于教育的人,卻好像逐漸地開始忘記了做這個選擇的初心。

在美國公立大學讀博主要的工資來自于當助教,但因為美國學界的硬通貨是科研成果(除非是liberal arts college不然找工作的時候教學大概過關就行),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博士生基本都是挑輕松的助教工作以給自己預留出充足的研究時間。其實給我導當助教的時候,我喜歡和本科生讨論我已經關注了一段時間而他們還知之甚少的專業話題,也很喜歡能夠分享知識賦能下一代的過程,而且我從他們身上看到了很多我當年本科時上下求索的影子。應該說,我确實能感受到教學對于我的calling,尤其是離開了應試教育那些條條框框真的去成為一個知識的傳播者。然而現在為了畢業之後能找到教職,我似乎已經本末倒置地把教學當做一份謀生的差事而不是去影響他人的角色,活成了自己讨厭的樣子。學界有時其實很給人一種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草台班子感,除了做好自己的研究以外,還得去說服别人自己做的東西很重要,得到處孔雀開屏(開會)刷臉結交各路大佬,尋找合作者不斷給自己提供研究靈感,而博士生的很大一部分訓練都是在圍繞這些能力展開。面對張老師的事迹,我實在很慚愧。

然而現在似乎也隻能這麼随大流地策略性地做着,不知道這樣的初心是不是隻能在未來某個時刻我終于擁有了穩定職業(也就是拿到了終身教職)才能實現。看完紀錄片會覺得自己是不是還真就是什麼名校光環也不考慮,去基層紮根做一名人民教師會更有價值一點(當下而言)。我其實也不想待在美國,一方面是動蕩的局勢和過于商業化的學術環境,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這并不是我最能共情、牽挂最深的人群。英文說得再流利,我最好的朋友也都還是中國人,我也還是會覺得回到國内自己可以發揮更大的價值。

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有幸遇到一個這樣好的張老師,我和小初高的老師沒有太多的情分,盡管他們還算是挺恪盡職守的。每次回家鄉想要去探望,往往隻能碰運氣,就是有情分也隻在他們自豪于自己教出過上了北大的學生,多少給我個面子。相反,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很長一段時間都會活在幼年階段某個老師有意無意造成的陰影之下,師者這個角色對一個人的重要性可見一斑。在北大我有幸遇到了很多對我影響深遠的老師。大三時本科最接近我導師身份的教授剛剛讀完博入職我們學院,我很享受在他的課上讀社科讀物的啟蒙感(哪怕隻是必修的英文閱讀課),他也用自己的經曆打消了很多我關于選擇學術作為志業的疑慮,比如我覺得自己家境不夠殷實做不起這樣奢侈的選擇;還有在專業學習當中對我多有啟發的教授,有的教導我做科研最重要的品質是“求真”,有的鼓勵我擴寬知識面、打好地基以後才能起高樓,有的對我說“既然上了北大能力肯定是沒問題的,隻是你想與不想而已”,我也折服于他們對自己研究的熱情和對世事的尖銳洞察而逐漸愛上了鑽研自己的專業領域。哪怕有些隻是教了我一個學期的課,但他們對我的性格和人生選擇的塑造超過了任何長輩,甚至是我的父母。從他們那裡,我了解到真正的智識對于影響他人的重要性——不隻是傳送那些用以高考的應試教育理論,而是真正能夠讓人擁有獨立思想、健全人格的智識。

然而這就是另一方面的問題,我的世界觀似乎已經太過于個人主義而難以受拘于某個集體,比如說我選擇這個職業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我喜歡做這件事,而不是出于什麼改變下一代命運的更崇高的信仰。我想當老師,但曾幾何時我最反感的就是别人讓我回初高中當老師。父母玩笑說起,我說我當年拼了命地讀書就是為了離開這個地方,絕不會選擇回去(雖然其實有很多大學期間的直系學長姐最後還真的回校任教了)。壓抑的環境固然是一方面原因,但更最重要的是因為我不想同樣的知識六個班講六遍,我想每年都教自己最感興趣的、與時俱進的新内容。我很難真的委屈自己的感受,哪怕是出于任重道遠。

我欽佩張老師對于信仰的态度。高中的時候我又何嘗不是看《建國大業》的片頭曲在角落裡獨自咀嚼寒窗苦讀的心酸嘎嘎哭,革命先輩的精神的确是穩固自己忠貞信仰的一大源泉(有多少保留到現在就不得而知了)。關于高中經曆我寫過很多次,無論是被邀請分享心得還是自己有感而發,但是“心中的那一抹雲彩”我始終未曾提及過。張老師能夠對自己的信仰如此堅定和直言不諱,我是很佩服的,也覺得她确确實實是當得起“時代楷模”這四個字。

但是在北大呆了四五年,對各種權威逐步祛魅,批判思維潛移默化,如今集體主義價值觀已經離我太遠。甚至可以說我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接受過——我們高中的環境在刻苦努力和專注學習方面其實和女高很像(男女交往過密是直接會被開除的程度),但對于強制要求的休息和随大流的壓力,我無數次試圖打破既有規則和他人看法的束縛,隻是想要擁有更多支配自己時間的自由,哪怕這種反叛其實是每天違反規則早起多學一個小時。我甚至覺得大部分清北的學生估計到了女高都會被張老師嫌棄太松散,畢竟我們連校慶一起搞個什麼活動都可以搞出八百種異議惹得便衣警察入住校園維穩。本質上,北大所倡導和教育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和女高所崇尚的紀律性、整齊劃一的要求乃至紅色教育其實挺相悖的。和“我本是高山”這種反叛外界成見和壓力的精神倒是很一緻,但我想不通為什麼可以反叛父權,卻又要無條件順從于一個更大的權威呢?

不過現在身邊也有很多優秀的榜樣。我最親近的人将自己的絕大多數時間都獻給了教學(以至于我時常抱怨他不照顧好自己的健康),現在的兩位導師科研履曆閃閃發光,但是他們對教學也都有很高的熱情,而且他們也把自己的生活平衡得很好。希望在他們的言傳身教下我也能克服迷茫、不忘初心成為一個好老師吧。嗯,就從我導下學期的專業課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