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洋彼岸有拉美解放神學,不隻局限在預期的天國幸福,更結合馬列思想對抗買辦資本,以拯救人間水深火熱中的無産階級。這裡也有解放喃呒推陳出新,不隻超度亡魂擺脫九幽,還拯救生者逃出内心煉獄。拉美彼岸的神學解放運動在上世紀可謂四海翻騰雲水怒,視線回到香港銀幕,更見得神州震蕩風雷激。
地獄,在港産片中不止一次出現。例如無間地獄,它是佛教裡極嚴苛的地獄,因為生人在世間犯下的幾大惡業而承受的,其中一個惡業就是弑父。劉建明殺死韓琛以洗白自己,陳永仁自責黃sir被害,弑父的罪惡感加深兩者身份錯亂的壓力,無間煎熬。道教的陰曹地府,也強調對人在陽間的德行進行衡量,分配死後落入地府的位置,九幽地獄就是留給弑父者的去處。斌少痛苦于長子身份帶來的人生路徑被動鎖定,帶着青春被浪費的怨念抛棄病父,自私地追逐新的人生。文玥長期苦于“女性污穢”的父親指摘,心中壓抑對父愛渴望而不得的怨念,也達到弑父的邊緣。
弑父,當是最惡劣的不孝。孝可謂儒學社會普适的準則,不隻是侍奉父母(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論語·為政),還有人生方向的支配(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論語·學而(也有人認為這句意思是遵守父的處事準則,不是從父業))。支配你的除了父父子子,還有君君臣臣,師徒,職級。無論是直接的索取,例如郭文強迫斌少繼承衣缽;還是隐形的暗示,例如人群從衆地執行教條,給予你的榜樣壓力,都是整套“孝”等級壓力系統運作的一環。于是,上級施加的窒息感累積在每個下級者心底的地獄,也就有了破的理由。
從哪裡開始破?在《無間道》裡,劉陳繼續跌入無間地獄,給觀衆留下“人隻會永恒痛苦”的答案。電影是社會潛意識的反映,無間地獄反映當時港人在現代都市自我價值迷失的壓力情景。這未免太悲情灰暗。而在《破》裡,斌少用移民澳洲來破獄,卻給離開香港故土的兒子造成新的獄;郭文玥發洩肉欲來掩蓋挫敗,卻破壞倫理,加深了不潔的地獄感;魏道生拒絕後代,以為是為後代避免了累贅,卻令美玉陷于無助的獄。他們采取的方式都是暴力的,非溝通的,獨斷的,一如他們曾經憎恨的父權,受害者化為加害者。而古典的道學,卻給出了答案:高功要先破身中之九獄,方能破冥曹幽獄。這裡身中之九獄,道教解釋為對應九幽的體内髒器。髒器是為本真存在的天造之物,而非矯造的教條。髒器之首,人心,自存人道感情。
尊重人道,本來就該是法則的基石。禮教吃人,迅哥兒疾呼百年,直到AI發達的今日,仍見程朱糟粕荼毒人心。程朱理學主張人性分為天命之性和氣質之性,天命之性是最符合理想的人性,來自所謂天理,是标準的和諧的人;氣質之性則是情欲開端,即是人欲,是失控的危險的人,父母師長當加以糾正。前有《年少日記》鄭自雄對兒子的冷熱暴力,現在又有郭文錯配了子女的前半生,男子向往大江大河,卻困于紅磡一隅;女子熱忱家業渴望父蔭,卻被傳男規制驅出視野。程朱又将男女強調分工尊卑,推崇反人道的貞節道德,加深了物化傾向(婦人,從人者也:幼從父兄,嫁從夫,夫死從子——禮記·郊特牲)。私認為,三教九流,各行各業,所謂傳男不傳女的規則,多是形成自宋明時期程朱塵嚣的教條,由中樞的士大夫傳播,下沉到華夏社會的每條支脈,以緻篡為祖師口谕,流毒至今。試想,道起源于巫,太極陰陽,柔弱勝剛強,祖師豈會否認陰的地位。
電影裡有一些諧音的梗,hello,新人和先人,除了調劑搞笑氣氛,也有别緻的含義,一如紅學裡的著名隐喻“甄士隐(真事隐)”。魏道生,諧音可作“僞道生”。可見,今日憑教條指責女法師污穢的道生們,已在這個隐喻上揭露本質,都是墨守程朱餘毒的僞道士罷了。觀衆看到《破》的第一層意圖是破除不人道的傳統,開放婦女參與的權力;我看的第二層意圖,就是剔除程朱提倡的上位者壓迫下位者的糟粕,包括程朱禁絕父母子女平等交流所營造的肅殺氛圍,很多角色包括第四面牆外的觀衆就是生活在這種氛圍下,直到死也不釋懷。
魏道生,又可作衛道生。 衛道生點醒郭文“生人也要破地獄”,促成他喚醒人道,破身中九獄, 完成絕筆的救贖。有人覺得不合邏輯,我倒是覺得神來之筆,也水到渠成。 喃呒的起源就是因為古時戰亂後道觀佛寺破壞離散,體制化的道士僧侶流落失散,民間喪葬市場催生出的法事從業者。它是社會變化的産物,本身就有變革的種子,等待覺醒者的萌發。于是喃呒事業要傳承下去,就要離不開解放,掙脫儒家的規制,擁抱人道,回歸道家齊物平等,道法自然,逍遙自清的本源,返樸歸真後的道才值得守衛。
文玥的含義,郭文的寶珠。編劇設置這個點是為了表達父愛,玥,陰,太極調和陰陽統一,伴随蒙太奇文玥回歸到家庭相框,迎來隐秘的圓滿。郭文作為傳統的家長,被潛移默化的程朱教條禁锢到失去溫柔溝通的能力,才沒好好撫慰文玥,隻會頤指氣使地使用勞力。另一個極端,就是湯店老闆曾淑蓮臨死也未發出的救助,這是讓人熟悉又惋惜的東亞溫柔i人,然而這麼溫柔的人喪禮現場家屬卻隻有文玥。子女們徒勞地破自己地獄還是越陷越深,終于最有效的破還是父輩的忏悔和平等溝通,隻有雙向的奔赴才有和解的未來。盡管遲到的遺書似乎略顯刻意,但電影既是社會潛意識的反映,也是社會解放的武器,煽情的戲劇性就是對觀衆們最及時的解放。現場的熱淚與滿屏的火花,既是角色的涅槃,也是将籠罩于華人心頭的家長制恐怖壓力盡數破除,是最美的人心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