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創作于1866年,這部洪荒巨著的第一個影視化版本于1914年上映。此後,至少有30部風格迥異的改編作品問世。半個世紀以上的時間跨度,使得每一部改編自《罪與罰》的電影,都宛如從“帝國的年代”和“極端的年代”【1】投射而來的回音。相較于1866年,世界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政治經濟格局的重塑,社會運動的興起,文化領域的多元繁榮。因此,這些改編作品若非對原著的機械複制,無疑會在傳承原著精神的基礎上,産生獨特的變奏。

對于阿基·考裡斯邁基(Aki Kaurismäki)而言,他的處女作《罪與罰》(Rikos ja rangaistus,1983)所産生的變奏更為獨特。這位有着鮮明階級意識的電影作者,終其一生将鏡頭投向無産階級,陀的主角——沒有工作的窮大學生拉斯柯爾尼科夫——被阿基轉換成了屠宰廠工人海克曼,3分鐘多的影片開頭全部用于展示他的工作日常,強調他靠出賣勞動力為生的階級特征。緊接着,鏡頭對準了海克曼行将槍殺的資産階級代表,商人霍坎甯,和拉斯柯爾尼科夫砍死的老太婆相比,商人的角色更加富有也更有地位,最為關鍵的不同是,在原著中我們至少可以看到三處來自社會的對老太婆的道德評價(分别來自拉斯柯爾尼科夫、大學生和軍官、市場小販),而霍坎甯的道德風評似乎非常完美,以至于警察找不到殺害他的理由。

海克曼和霍坎甯,二人的直接沖突在于霍坎甯可能撞死了海克曼的未婚妻,而拉斯柯爾尼科夫那套『偉人可以殺人』的虱子理論直到影片結尾才從海克曼口中吐露。不過,我們可以發現,海克曼比拉斯柯爾尼科夫更為堅信自己所相信的道德觀,他甚至更加理性。當麗紮維達的對應人物愛娃闖入殺人現場時,海克曼沒有在慌亂中殺掉她,而是冷靜地說出“沒什麼,他死了”。海克曼也沒有因為種種“慈善”行為而陷入内心的糾結,直到最後,他也沒有表現出忏悔或贖罪的迹象。他堅信自己的理論是正确的,這種堅定的信念貫穿了整個影片。

海克曼的這種特質必然将他帶入自首的道路,因為在監獄中與在監獄外于他并無本質不同,正如他最後的自白:“監獄對我毫無意義……因為我總是獨自一人”。這種想法的源頭恰恰是他的虱子理論,『偉人可以殺人』所反射的是一種絕對的『自大』,而這種自大必然對應着『孤獨』的處境:正因是自大的,所以是無愛的,所以是孤獨的。所以在影片結尾,海克曼拒絕了愛娃對他的愛意,也拒絕了宗教的救贖,他冷冷地說:“你(指愛娃)走吧,過你自己的生活……我們死後,不會有天堂,隻有别的東西”。

在陀的原著中,拉斯柯爾尼科夫最終獲得了救贖與愛,他的目光不再局限于自身。實際上,拉斯柯爾尼科夫從來不是一個絕對的利己主義者。從他對妹妹、母親、索尼娅以及衆多貧苦之人的深切共情中,我們不難發現他内心深處蘊含着強大的愛的能力。他身上同時存在着『愛』與『自大』的矛盾,這種矛盾特質也體現在他的名字“拉斯柯爾尼科夫(Raskolnikov)”上,它源自俄語“分裂(raskolot)”【2】,恰如其分地映射出他内心的複雜,也暗示着救贖的可能。

然而,海克曼卻不可能獲得救贖。牢獄無法改造他,愛情無法感化他,宗教無法拯救他。正如他那毫無意義的名字,海克曼從本質上就不可能發生改變。他在這裡僅僅是一個符号,作為“虱子理論”的代言人而存在,指向一種絕對的孤獨和虛無。

阿基并沒有進一步指出這種孤獨的來源(實際上,我很懷疑一部電影是否有能力做到這一點),不過,作為觀衆,我們也許可以品嘗出一點答案。這種孤獨可能源于資本主義生産方式下勞動者的異化,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者與自己的勞動産品、勞動過程以及自身的人性相異化。這種異化導緻個體感到孤立無援,因為他們無法在勞動中實現自我價值,也無法與他人建立真正的聯系。

這種孤獨還可能源于資本主義文化工業對個體思考能力的消解。影片中,來源不明的背景流行音樂就是文化工業的一個典型代表。法蘭克福學派批判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文化工業。他們指出,文化工業通過标準化的大衆文化産品,削弱了個體的批判能力和獨立思考能力。這種文化上的同質化和标準化,讓個體在精神上感到空虛和虛無,因為他們無法從這些文化産品中找到真正的意義和價值。

如此種種,都是在陀的時代無法體會的,因此,阿基對《罪與罰》的改變或曰變奏便成為了現代人的孤獨低語。相比于1866年彼得堡的狹小出租屋,1983年赫爾辛基勞動者的處境更加憋仄,宗教早已隐退,愛情不再動人,就連無産階級的烏托邦(蘇聯)也已行将就木,人們拔劍四顧,心卻茫然,不知何處是前路。所幸,阿基仍然保留了索尼娅(愛娃)這個角色的全部特質,影片結尾,愛娃沒有回應海克曼對愛的拒斥,愛依然是存在的,隻是看你如何去把握它。

【1】此處為霍布斯鮑姆的定義,前者指1875年到1914年,後者指1914年到1991年

【2】古斯基, 安德裡亞斯. (2021). 陀思妥耶夫斯基傳. 強朝晖, 譯.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