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nlightening
首發:陀螺電影
已經在2022年的前兩個季度大獲成功的Apple TV并不打算就此停下腳步,由塔倫·埃哲頓(《王牌特工》)和保羅·沃爾特·豪澤(《理查德·朱維爾的哀歌》)領銜主演的《黑鳥》緊接着完結不久的《閃亮女孩》開啟了蘋果原創劇下半年的征程。與作為Apple TV招牌的科幻題材迥異,《黑鳥》沉寂得有時讓人膽戰心驚的現實主義讓它更像是前流媒體時代的HBO會投資的作品。無論如何,在犯罪和監獄題材的美劇已經幾近市場飽和的當下,《黑鳥》對于劇集對總運作人丹尼斯·勒翰——這位《神秘河》和《禁閉島》的原著作者、《火線》《局外人》的編劇來說,既是對自己所熟悉的領域的重新開拓,也是充滿挑戰的新的開始。
在一段模拟九十年代的數碼相機拍攝的片頭過後,“受真實故事啟發”的字幕出現。《黑鳥》改編自詹姆斯·基恩的回憶錄《與惡魔同行》(In with the Devil),在這部小說中,Dateline和CNN的記者訪談了詹姆斯,他由于販賣毒品被判處十年監禁,在服刑過程中,他接到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将作為卧底前往重刑犯監獄,并從一個連環殺人犯那裡獲得他殺人和埋藏屍體的證詞,如果他無法取得證詞,這名有殺害19名年輕女子的殺人犯将有可能被釋放,而詹姆斯則需要回到他的監獄度過漫長的十年。在媒體對其進行報道後,詹姆斯的經曆在美國引起了轟動,它被描述為一個“關于危險、暴力與救贖的故事”。
與去年的《法官大人》類似,從一開始,《黑鳥》便沒有給懸疑愛好者太多選擇的餘地,它更緻力于研究犯罪心理是如何形成的,以及陷入絕境的男性如何處理自身社會位置的崩潰——尤其是曾與優勢地位和性魅力綁定的男性氣質的失效。
在第一集的前十分鐘,和第四集尾聲前的段落,James(塔倫·埃哲頓飾)的形象一覽無餘,字面意義上也是如此——在用販毒的錢購買的豪宅裡,他正與剛在餐廳認識的服務員一夜情,還有無數次邂逅、欲望和激情,“我愛女人,我與各種各樣的女人做愛”,James從沒有對自己的性魅力有過一絲懷疑,這來源于他的肌肉、仿佛永遠是主導者的步态和“百萬美元的微笑”。
Larry(保羅·沃爾特·豪澤)是James的反義詞,他臃腫、木讷、面頰兩側留着不合時宜的胡子,他的聲音尖細,吐字遲疑,在健全至上的現代社會,Larry仿佛是一個社會化失敗的殘次品。他既這樣告訴别人——也被别人這麼告訴,說他之所以變成如今這樣是因為他的雙胞胎哥哥在胚胎中吸了他的血,以至于他無法正常發育、擁有正常的智力。而當觀衆跟随着James的目光逐漸了解Larry的真實想法和童年經曆時,會發現Larry的智力非但沒有問題,反而比其他人更加聰明敏銳,而讓他成為惡魔的,也不是差點在子宮裡吃掉他的孿生哥哥。
在最初的調查中,警察們相信Larry是一個“連環自首人”,他們不相信面前這個看起來遲鈍甚至有些癡呆的人能夠犯下如此缜密的罪行,盡管警察在他的貨車上發現了一罐屬于受害女性的避孕藥物。随着James與Larry在不同場合下的交談,此前Larry在警察面前的表現讓人毛骨悚然,他高超地讓警察相信像自己這樣的人沒有能力殺人藏屍,承認殺人隻是為了博取眼球。當James偷偷進入他的牢房翻閱他的雜志——其中有許多令人不安的圖像,并且聽他說出自己虐殺女性的病态欲望時,他幾乎難以保持鎮定。
在這時,James引以為豪的男性氣質被以某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挑戰了:他看着眼前這個肥胖而呆滞的人,描述着征服和淩辱女性的方式,并且急切地等待着自己的回應。盡管James習慣于尋歡作樂并且總是在性關系中處于支配一方,但他在主觀上始終認為自己沒有傷害女性的意圖,而缺乏性魅力和男性氣質的Larry對性的邪惡想象,讓他重新審視自己和那些陌生女性度過的夜晚——他已經記不得她們的面孔,但他想起了其中一個女人曾經對他說的話:“我喜歡你就像你喜歡自己一樣。”
Larry在等待着怎樣的回應?James的理性告訴他,自己和Larry的所有交流隻是為了讓後者信任自己并說出能讓自己獲釋的供詞,但他意識到這不隻是自己如何從Larry那裡獲得什麼,而且是Larry已經如何改變了他。他和惡魔的區别到底是什麼?僅僅是Larry會傷害女子而自己是讓女性心甘情願地與自己發生關系嗎?男性氣質,以及構成它的種種具身體現,是如此輕易地通往了自我迷戀和自我厭棄的兩極,以至于James能過上與Larry不同的人生隻是偶然,那些後天而非先天的、被家庭和社會所生産的怪物,同樣可能是自己。
“能讓你同時感到厭惡與同情是一種罕見的能力,但是豪瑟顯得遊刃有餘。”澳大利亞《世紀報》這樣評價豪瑟在《黑鳥》中的表演。在21世紀女性主義的背景下,如何呈現非自願獨身男性的銀幕形象通常是一個棘手的問題,《黑鳥》通過James——這個具有強勢的男性氣質的男性形象的眼睛,巧妙地避開了“如何理解而非同情非自願獨身男性”的倫理窘境。在第四集中,Larry的童年經曆以閃回的方式被講述:他的父親在深夜把他叫醒,命令他陪同自己一起去墓地偷走剛掩埋的屍體身上值錢的物品,尚年幼的Larry并不情願這麼做,看到身旁冰冷的屍體,他十分害怕,但迫于父親的淫威,他用剪刀剪下屍體的手指,取下因為浮腫而卡在關節處的戒指。如今,Larry面不改色地告訴James,他會吃掉自己的寵物狗,并且完全不在乎與他發生關系的女性的感受。
Larry的童年經曆和他不動聲色的逼問讓James開始回憶自己的過去,他想起年幼時看到父母争吵、羞辱彼此時自己的無助,在父母離婚後他與母親同住,繼父常常對自己和母親施加暴力,當他以為母親是希望自己保護她時——就像她多次告訴他的那樣,“等你長大後就可以保護我了”,等待他的卻是繼父更無情的暴打和母親的冷漠,“我很抱歉你被打了,但是這是你挑起的争執,你要自己承擔後果”。James被教會用男性氣質應對他的創傷,隻要看起來足夠強硬,再加上對上位者适度的謙卑和對劣勢者不留情面的鄙棄,他就可以在信奉叢林法則的人類社會如魚得水。Larry的存在不可挽回地動搖了他對道德與性别的信念,在某個瞬間,他意識到被自己視為性獵物的女性和那些死于Larry手中的女性分享着同一張面孔,在與惡魔對視後,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有毒的男性氣質。
與其他規模更宏大的監獄題材美劇(《越獄》)相比,《黑鳥》簡單的角色關系和有限的取景空間讓它難以更有效地讨論公權力、監獄系統和暴力之間的深層聯系,在第四集中,在Larry告訴James這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後,監獄爆發了一場血腥的幫派暴亂,那些不服從的囚犯和獄警被殘忍地殺死,這場暴亂随着警報的響起又被迅速平息,與之無涉的James和Larry待在牢房中旁觀這一混亂的場景。《黑鳥》明确的叙事目的讓它在監獄中開辟了一角獨立的精神分析空間,令人遺憾的是,除了James與幫派領袖有簡短的交流之外,Larry在監獄中的處境、他與其他囚犯之間的關系都尚未得到足夠的關注。
雖然我們不清楚最後兩集會發生什麼,James能否如願以償地完成任務,Larry是否會被釋放,但六個小時的迷你劇體量對于《黑鳥》來說也許正好合适,它在大多數時間裡都出奇寂靜,聲音不再線性向前,而是從監獄的牆壁返回。對于被男性氣質所困的人來說,這些難得的消音、回聲和重複的勞作或許意味着救贖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