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裡,最好的美劇一直是《老友記》,它是電視産業最典型也最出色的産品,是我們癱倒沙發想要大聲歡笑時最好的備選之一。與之相比,《火線》就像在劇院觀賞一部深沉的命運悲劇。

它既擁有現實主義小說的厚重與深刻——比如斯坦貝克《憤怒的葡萄》,又具備黑色幽默般的巨大諷刺——特别第五季,以及經常被人忽略同樣出衆的創作手法:短時間多次反轉、小人物定型、鏡頭留白、前後照應、象征與隐喻、多線錯落展開,無不恰到好處,充滿出乎意料的伏筆,出乎意料的轉折與出乎意料的震撼。

一、Game/系統

全劇最大隐喻就在第一季第一集第一個場景,一名街頭混混對探員McNulty說起躺在路邊已經死去的無賴“鼻涕蟲”,每周五晚上,他們都在小巷折扣店後玩賭博遊戲(crap game),每次地上錢一多“鼻涕蟲”就忍不住搶了就跑,多數時候抓住,就是打一頓,但這次有人掏槍結果了他。

McNulty不理解,連續問了兩次,第一次是:

“那你們為什麼讓他參與遊戲呢(why'd you even let him in the game)?”

第二次是:“為什麼你們還讓他玩?”(why'd you let him play)

“必須要,這可是美國啊。”混混回答。

“game”是遊戲,也是無處不在的系統,無論毒販、市政府、警察、FBI、教育、上流社會,各有各的規則,各有各的玩法,你可以選擇不玩,那就不會輸,"If you won't play,you won't lose"——也是其中一集的題詞,但既然參與進來,不遵守規則就會像“鼻涕蟲”一樣受到懲罰。

全劇最不遵守規則的是警察McNulty。

可以認為酗酒、混亂、沖動是他作為一隻系統内的困獸拼命掙紮的表現,我們看到第二季、第三季被冷藏不必忙于破案時,McNulty生活得很好,他改掉所有壞毛病,以至前妻後悔地表示:“如果我知道你能成熟起來。”

當他再次加入重案組,我們發現他之前的平靜是假象。如果McNulty想當一名好警察,就不得不與系統對抗傷痕累累。第五季末,編劇借深谙遊戲規則的上司之口這樣評價McNulty:“他是害群之馬,永世被放逐者,他不搖尾乞憐,也從未被憐憫,不接受教訓,一錯再錯,他是個倔強的愛爾蘭佬徘徊于東北郊區,隻為獲得一枚警徽,他藐視權威,随興所至口無遮攔,最終他能給你一個真相,他是個天生的警察。如果某天我橫屍街頭,我希望為我查案的是McNulty。”

讓人驚歎的是,性格偏執追求正義的McNulty隻是這出宏大悲劇的一個篇章:

同樣因得罪上司被冷藏“十三年又四個月”的神探再次得到查案機會。

想盡所有辦法拯救碼頭大公無私的白人工會會長,被工人誤解,被警察針對,被政客剝削,被毒販殺死,起因隻是教堂的一扇彩窗。

銳意改革的警長得到轄區人民感激因為“貪污”降級退休。

從小一起街頭打拼成就一番事業的兄弟反目成仇。

出獄的重刑犯平衡新舊兩種生活終于走上正軌。

特立獨行的俠盜。

瘾君子的自我救贖。

西區之王史詩氣質的更叠。

從小生活在貧民區的一群孩子如何各自走上不同道路,如何拼命掙紮依然無法擺脫命運,“上天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每個篇章,每個人物,每個故事,經由巧妙編排讓高潮接二連三到來,每季都至少擁有一位拼命掙紮依然無法改變命運的悲情人物,最後全部歸結到一個主題:系統。

二、好人難尋

黑色幽默小說《二十二條軍規》有段經典對白,主角約賽連上尉詢問醫生飛行員奧爾是不是瘋了,如果瘋了不能讓他繼續飛,醫生認為奧爾絕對瘋了,但他沒有資格禁止奧爾飛行,除非奧爾親自要求他不必飛。

“隻要要求就可以禁飛?”

“是的,讓他要求我就可以。”

“然後你就可以禁他飛?”約賽連問道。

“不,然後我就不能禁他飛!”

“你是說裡面有個陷阱?”

“沒錯。”醫生回答,“第二十二條軍規,誰想要脫逃戰鬥任務都不是真的瘋了。”

也就是說,“奧爾是瘋了,可以被禁飛,他隻需開口要求。而他一旦開口,就證明不是瘋了而必須承擔更多飛行任務。”

“約賽連被這第二十二條軍規的絕對簡單深深觸動而吹了一聲尊敬的口哨。”

《火線》無處不在的官僚陷阱也值得我們吹一聲尊敬的口哨。在第一季,害怕犯罪率上升的市警察局不願立案追查毒販,為此McNulty多次違反規則,導緻事件擴大化市局不得不成立重案組,上層異常惱火,追查稍有成果就解散重案組,将McNulty發配當水警,副警長Rawls撂狠話隻要我沒退休,McNulty永遠别想翻身。

第五季諷刺愈發明顯:

1、如果McNulty不僞造連環殺人案,他就無法追查馬洛,馬洛無罪。如果他造假追查,追查得到的證據非法,馬洛無罪。

2、提出支持警察工作不在乎短期犯罪率上升并以此當選的新市長因為教育赤字,拆東牆補西牆,警察們士氣低落,犯罪率節節上升。

3、由于巴爾的摩謀殺案太多,McNulty第一次制造出的獵奇命案無人關注,直到牽扯進性與連環殺人。由于輿論關注,本來沒錢的市政府要什麼給什麼,McNulty不僅給重案組,也挪用資源給其他有需要的警察,瀕臨崩潰的警察系統重新運轉。

4、市檢察長為謀求政治資本競選下任市長,不願将證據确鑿的議員Clay腐敗案上報,結果讓Clay脫罪,Clay在法院門口舉起手中書,把自己比喻成盜火的普羅米修斯。

5、為趕走前警長Burrell讓丹尼爾上位,新市長許諾他當州長後讓Burrell做州警長。丹尼爾上任不久,為競選州長,聲稱不再僞造犯罪率的新市長要求丹尼爾讓犯罪率“好看一點”。

6、如果丹尼爾僞造數據就成為前兩季讓人厭憎的前警長Burrell,如果不願意,高層兩邊都容不下他。丹尼爾不得不主動辭職,否則不但他的仕途,他在檢察系統的女友,在議會的前妻仕途都會受到影響。

7、政客們正為抓住馬洛與“連環殺手”慶賀,得知McNulty造假,不敢公開揭露,隻能讓McNulty辭職了事。

8、弄虛作假的記者獲得普利策獎。

第一季我們以為與其他警匪片一樣,從街頭毒販頭子到希臘毒品供貨商到腐敗議員到市長,利益盤根錯節,重案組需要足夠耐心才能一一揭開黑幕,最終壞人伏法,正義獲勝,第五季我們發現這是一個輪回:前半部分告訴我們巴爾的摩是什麼,後半部分告訴我們巴爾的摩為什麼隻能這樣:沒有黑幕,隻有徹頭徹尾的現實;沒有英雄,隻有失敗的、扭曲的、變質的理想主義者;沒有懲惡伐善,唯有系統長存,好人難尋。如同巴爾的摩西區那句俗語:“all in the game...”(第一季最後一集題詞)。

欣慰的是,這場悲劇還是留有希望,一點不多,一點不少:戒毒成功的流浪漢,出獄後不願重走老路開兒童健身房的重刑犯,潔身自好辭任高官的丹尼爾,狄更斯式大善人的Bunny與他走上正道的養子,把持媒體底線的主編。他們不僅是點綴,也在告訴那些堅守的人:世上依然有值得我們認真對待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