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贊郁暌違六年再次推出長片電影《分手的決心》,入圍第22屆戛納電影節,他憑借此片一舉斬獲最佳導演獎。
這部新作無論是從劇情内容亦或視聽語言,我們都可以看到大量前作《小姐》的影子。首先是影片的選材,雖然基調都是懸疑,但是《小姐》和《分手的決心》中都主要描述了身份懸殊具有差異性的愛情:前者是高貴冷豔的日本小姐與卑微率真的朝鮮女仆,後者是神秘美麗的中國嫌疑人與孤獨執拗的韓國警察。國籍上的差異導緻了語言的隔閡,進一步加強了身份的對峙,但也由此引發出歧義誤會的微妙笑料;身份上的差異造成了了雙方關系的不平等,往往一方處于自知的監禁被觀賞狀态,而另一方是出于職責的窺探卻飽含私人的憐憫;性格上的差異使角色之間産生吸引力,泾渭分明的性格對立是文藝作品塑造二人關系的簡單辦法。樸贊郁明确地劃出了角色之間的那條分割線——《小姐》裡小姐房間與女仆憩息的壁櫥之間的走廊、《分手的決心》裡警察審視嫌疑人的單向玻璃和監視居住時的窗戶,導演用突發的事件打破這條邊界線,用窺視的視線或望遠鏡設備拉近距離,讓角色雙方迅速從遠距離縮減為親密距離,既滿足了觀衆的原始窺視欲望又讓觀衆從劇烈的戲劇沖突中獲取惬意的快感。
此外,《分手的決心》與《小姐》有着一樣的鏡頭破碎感,但是通過調度、攝影、剪輯都呈現出了凜冽、簡潔和幹練的視聽風格,我們可以看到在一個相對穩定的空間,攝影機是一個不穩定、亢奮且充滿可能性的構成元素,它自然地越軸、變焦、拉遠推進和夾雜正反打,甚至讓影像在各種媒介諸如玻璃、鏡子和顯示屏上跳躍。如此豐富變幻的鏡頭語言形成的原因一方面是樸贊郁熟稔老練的導演技術,他有意地用匠氣的手法将電影作品變成秀技的視覺遊戲,而另一方面是他不自覺流露出類型叙事方式的作者特質。樸贊郁同他所欣賞學習的前輩一樣,如好萊塢式的懸疑大師希區柯克,他們同屬于對自己作品完全支配富有野心的“君主”,他們可以用不顧一切的高傲和蔑視來創造私人的電影玩物,正是這種自戀式的創作意圖與随意不羁的創作心理,我們可以看到樸贊郁作品形成了非常濃烈高度統一的個人風格,一種略帶解構的後現代荒誕風格,用花樣百出的技法包裹不見得有什麼深度的内核。
最後是影片的主題,樸贊郁雖然效仿了更具現代性的西方導演風格,但是由于自身韓國人的身份,即使是西式的框架也遮藏不住東亞式的氣質與精神。《分手的決心》明确提出了“山海”的内涵,雖然山與海在影片中有具體的所指,但還有一層抽象的隐晦意義蘊含其中。山海是東亞古代繪畫的常見素材,久而久之對山海的描繪形成了固定化的技巧模式,從而變成了某種可以代表東亞社會人文的精神圖騰與符号,印證了影片中出現的那句孔子名言:“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樸贊郁正是将此符号意義做了現代化挪用。《小姐》中對民族特色的表達遠沒有《分手的決心》這般含蓄,巍峨的櫻花樹吊着過去的冤魂,古樸繁緻的建築和服飾充斥着屏幕,山野和園林裡的對角戲,無時無刻想要向我們強調這是一部描寫曆史的、亞洲的電影。
由此看來,《分手的決心》與《小姐》具有十分顯著的相似性,那麼《分手的決心》是否是樸贊郁對前作簡單刻闆的延續呢?是否是為了獲獎而走上的套路化捷徑?在筆者看來答案是否定的。如前文所述,樸贊郁影片主題的表達是富有東方特色的,但他同時也深知自己即使在《小姐》中再強調亞洲屬性,影片也會像原作《指匠情挑》那樣完全由西方情感邏輯堆砌,所以在《分手的決心》中他不會再用直白的亞洲元素表達主旨,而是更加細膩、融會貫通地将自身的亞洲氣質滲透到影像之中,影片除了男女主雨中在古建築漫步調情,其它的意象如開始時雲霧朦胧裡裡的奇松怪石、中國女人家裡雅緻複古的壁紙、最後山與海的交集,以及本片恰到好處的帶有民樂特色的配樂,我們可以深刻感受到古典雅韻的美感。無論樸贊郁是否有意追求民族叙事,我們都可以看出在自身強大的現代化叙述風格的鋒芒之下,他對古典意象的運用愈加熟練精妙,既不會喧賓奪主成為視覺奇觀,也不會黯然失色成為附庸的累贅,在《分手的決心》中成為暗線點綴全片的狀态非常自然高級。
《小姐》中有一幕是女仆佯裝上吊自殺卻真的無法逃脫造成了喜劇效果,樸贊郁試圖在緊繃的人物關系之中穿插些許無厘頭的輕松橋段來進行緩解和稀釋叙事節奏,但我覺得這樣是刻意的甚至是突兀的。不過在《分手的決心》中樸贊郁可以做到更合理的松弛有度,在密集的叙事剪輯下,我們往往還沒有在上一個片段結束得到停歇就進入下一片段,這樣頭尾相銜的模式使在有限的容器内填充了巨量情節和文本。為了減輕觀衆的觀影緊張和疲勞,樸贊郁采用了兩個辦法,一是魔幻的過渡,利用特寫進行疊化轉場和同時不同空或同空不同時的拍攝手法,制造了非常有趣的障眼法魔術,雖然這種技法并不新鮮,但是樸贊郁幾乎全片使用這種手法使之成為一種常在的狀态,當魔法時刻不再短暫和驚奇,觀衆就進入了更加沉浸式的幻覺體驗之中,毋庸考慮虛實真假,任由身心蕩漾其中受導演操縱。另一個辦法是延宕的玩笑,樸贊郁延續了在《小姐》中的喜劇創作,但更加成熟自然,那些不經意間透露出的尴尬時刻,無論是滑稽性動作或是語言,都不會過分渲染喜劇氣氛,而是透露出自洽的荒誕氣質,與整部作品的适配度更高。
外界對樸贊郁最大的質疑莫過于自淫式的男性凝視與物化女性,在《小姐》中表現有甚,神化的金敏喜和觀賞性的性愛表演遭人诟病,在《分手的決心》中卻是一反常态,甚至有些失去他暴力、情欲特色,不過這不是樸贊郁作者特質的流失,而是一次内斂含蓄的嘗試。雖然本片也并不乏男性凝視的鏡頭,但我們要看到本片的特别之處,從女性主義角度解讀,本片的女性是完整的獨立的,不需要附庸男性,有了自己主導和控制一切的權力,擺脫家暴進行複仇就是女性覺醒的直觀表達。此外,樸贊郁刻意地隐藏起了湯唯的面龐、虛化了她的神情,不像是《小姐》中金泰梨在山上撞見金敏喜歡愉時的那種媚态,長達數十秒鐘的虛晃和後期的色散處理,活脫脫地将其塑造為純潔誘惑的聖母或魅魔供人欣賞端詳,這在《分手的決心》中是看不到的。兩個有強烈視覺沖擊的場面,湯唯清洗遊泳池和風雪天在山上與警察見面,樸贊郁用水波和燈光雪花遮蔽起了湯唯美麗的面龐,增添了神秘屬性與人物魅力,同時削弱了男性凝視。在這裡值得一提的是湯唯的表演無功無過,拿不到獎是情有可原的。
《分手的決心》在聲畫關系處理上精準玄妙,也是值得深掘的點,以及劇情編排的可圈可點,本文就不做過多贅述。雖然樸贊郁是電影的暴君,角色隻是作為他的棋子,表達着浮于戲劇沖突之上的情感,但微觀拆解之下他對每個鏡頭的奇妙構思耐人尋味,影片也算是質量上乘的類型片。如果本片再多些無意義、彷徨和空白,那麼情感将更加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