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形成于法國20世紀50年代的電影作者論強調肯定導演個性、減少制片廠幹擾,給予導演與文學作者同樣的地位。作者論認為電影作者需具備三個條件:最低限度技能、明顯個人風格、作品序列的風格貫穿。随後該理論“否定作品以頌揚作者”的評判機制引發了論戰。改良後的電影作者論打破了“藝術話語”與“商業話語”的二元對立,因此其基本理念仍适用于具有鮮明個人特色的電影導演。
出生于加拿大的丹尼斯·維倫紐瓦憑借懸疑片《囚徒》進軍好萊塢後接連拍攝了一系列作品。進入好萊塢體制内的他并未被同化,個人風格鮮明且貫穿于後續所有作品。本文試在分析維倫紐瓦11部作品鏡頭、構圖、色彩等元素的基礎上,總結出其一般性的風格特色。
二、構圖:空間的詩學
加斯東·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中揭示了空間概念在人類生活和文化中的價值,“被想象力所把握的空間不再是那個在測量工作和幾何學思維支配下的冷漠無情的空間”。維倫紐瓦是一個講究空間布局、擅用空間叙事的導演。
1、幾何嚴謹:對稱與框架
在正常情況下,維倫紐瓦會使用對稱式構圖、框式構圖等标準手段拍攝畫面、交代信息。
其一,三分構圖法。将主體置于和諧的黃金分割處可以突出主體,現實中常以三分線或九宮格進行近似替代。圖1展示的是《銀翼殺手2049》中主角K進入其追殺目标仿生人薩珀後的一幕鏡頭,值得注意之處包括:第一,構圖。薩珀處于三分線上且為站姿,K位于畫面邊緣且為坐姿,在暗示兩人實力對比的同時,為後面兩人的激烈搏殺蓄勢。第二,打光。整個房間裡隻有兩扇窗戶作為光源,房間中間的漆黑如天然屏障般分隔開兩人,暗示對立。同時K一直處于陰影之中,在接下來的片段裡始終逆光,暗示着“敵在明我在暗”的狩獵雙方地位對比。

圖2展示的華萊士公司内景色調以暖黃色為主,布景呈現高度的對稱、整潔與簡約,與紐約警察局和K的住所的髒亂形成對比,結合未來動植物幾近滅絕的電影設定,凸顯華萊士公司的奢華與壟斷地位。

其二,框架構圖。框架中的人物往往處于被動、壓抑、弱勢的狀态,維倫紐瓦常常将人物置于這種框架之中。圖3展示了他的電影中一組利用窗戶實現的框架式構圖。例如《囚徒》中透過綁架女孩的嫌疑人的房車窗戶進行構圖,車内黑暗而窗外明亮,偷窺式的觀察視角暗示危險逐步逼近主角一家。

2、心理暗示:偏移與翻轉
在特殊情況下,維倫紐瓦會打破常規構圖,以達到突出人物心理失衡、暗示角色地位、颠覆觀感的作用。
圖4是《降臨》中外星飛船後語言學家露易絲授課的教室場景。這個全景鏡頭讓人物集中分布在畫面左邊,右側則空空蕩蕩,既通過上課學生數量之少來體現飛船降臨後校園内的不安感和露易絲開設的語言學課程的邊緣感,又通過壓縮人物占有的空間來體現此時的未知感,結合正在播放的新聞内容及校園警報廣播,達到氛圍上推波助瀾之作用。

為了配合情勢的失常或人物的心理狀态,一些電影裡會使用翻轉鏡頭。圖5展示了這樣一組鏡頭,分别是進入到外星飛船後的研究隊、象征性欲的蜘蛛頭女人、反轉的學校走廊,都體現出角色心理的失衡。

3、滄海一粟:比例與留白
一些人用BDO(Big Dumb Object)或“巨大沉默物體”來概括維倫紐瓦的畫面風格,但這一特色并不是他首創。通過比例對比和畫面留白來突顯布景之宏偉和人物之渺小才是維倫紐瓦一以貫之的手法,從第一部長片《8月32日》開始就一直在使用。将人物置于浩瀚的景物之前能從視覺上強調其内部的掙紮或迫在眉睫的外部威脅。下面結合具體實例說明。
《8月32日》從車禍中幸存的女主角意識到要把握當下,于是向好友菲利普提出到沙漠中做愛的要求。廣袤無垠的白色沙漠營造出另類的遁世感與間離感,得以讓人物暫時忘記工作、伴侶和生活中的一切,重新審視自己内心的渴望。

在《降臨》中,主角一行人第一次前往外星飛船降落點時,維倫紐瓦使用了一個長達65秒的鏡頭。這個鏡頭至少使用了四種方式來塑造外星飛船的神秘感與壓迫感:第一,比例。鏡頭開始時天空與地面的比例約為1:2,飛船豎跨了整片天空,地面上人類部隊的設施在對比之下顯得十分渺小。第二,霧氣。畫面右側的雲霧如瀑布般傾瀉到地面,霧氣的流動與靜止的飛船形成動靜對比,營造肅穆氛圍。第三,配樂。約翰·約翰遜的配樂仿佛是外星生物的呓語,又像未知物體的警報,神秘感十足。第四,運鏡。航拍鏡頭開始是飛船的大遠景,随後不斷推近,讓飛船向畫面中央逼近且超出畫幅;最後鏡頭旋轉落至地面上嚴陣以待的人類部隊,整個鏡頭一氣呵成。

這種風格在維倫紐瓦的後續作品中繼續發揚,觀衆可以在《銀翼殺手2049》《沙丘》等科幻片中強烈地感受到。無論是華萊士公司浩大的建築、拉斯維加斯龐大的人體雕塑、紐約高樓外瑰大的仿生人廣告,還是宇航公會遙大的太空母艦、厄拉科斯星駿大的沙蟲,都以誇張的體積使人感到壓迫與局促。

三、鏡頭:精确的布局
1、淺焦鏡頭:模糊與不确定性
維倫紐瓦偏愛使用淺焦鏡頭,觀衆幾乎可以在他的任意一部作品中輕易找到淺焦鏡頭的使用。有人将維倫紐瓦的電影主題概括為“不确定性”,淺焦的運用正是營造模糊感與未知感的良好工具。
《降臨》中當露易絲運用“七肢桶”賦予她的能力預見未來時,看到的場景幾乎都是淺焦鏡頭,起碼達到了兩方面的效果:一是淺焦本身的運用可以使前景主體清晰而背景模糊,将觀衆注意力集中于人物主體細節之上;二是暗示未來尚未發生,露易絲的記憶也尚不清晰,因此對未來的預見具有一定模糊感,“淺焦”與“記憶之淺”形成關聯,也使當下與未來形成了宿命般的牽連。

同樣地,在兩部《沙丘》中,當保羅·厄崔迪發動預言能力時,也使用的是淺焦鏡頭,以達到預視未來時的模糊效果。
《焦土之城》中最具沖擊力的一組鏡頭莫過于在針對穆斯林的屠殺後恐怖分子焚燒大巴車的場景。鏡頭聚焦于納瓦爾,空洞的眼神展現了人物徹底的絕望與崩潰,遠景裡大火熊熊燃燒、濃煙翻滾撲騰。這組鏡頭中維倫紐瓦還進行了景别的對比,依次使用近景、全景、遠景,逐漸渺小的人物與鋪天蓋地的濃煙仿佛暗示着主角的信仰與希望已被吞噬殆盡。

2、空鏡頭:情緒與留白
維倫紐瓦重視對景物空鏡頭與情節空鏡頭的使用。以《銀翼殺手2049》開場的一組鏡頭為例:鏡頭一,固定鏡頭,眼睛特寫(含有對前作的緻敬);鏡頭二,俯拍鏡頭,太陽能闆陣列遠景。前兩個鏡頭一方面通過圓形物的相似轉場實現銜接,另一方面通過景别的極緻對比展現“人”與“物”的直接對立——在技術極權與生态崩塌的未來社會裡,人的身份如何定義?暗示影片探讨的主題。鏡頭三,橫移鏡頭,太陽能發電廠遠景,既對上一個鏡頭進行信息量的補充——類似的環形陣列數量衆多,又通過觀察視角的切換凸顯發電廠的龐大與壓抑。鏡頭四,K駕駛飛行車經過,發電廠的色彩基調以低飽和度的灰藍為主,而飛行車尾燈的橘紅打破了場景的昏沉,暗示K的處境注定不安。

《囚徒》中赫赫有名的“樹鏡頭”是一個更為典型的例子。這個鏡頭對準一棵樹拍攝了18秒。作為一個空鏡,其本身未傳達任何與劇情相關的信息量,但随着鏡頭的推近,樹木占據空間擴大,無形的壓迫感陡然增強,似乎有人蟄伏在樹幹後随時将要行動,盡管觀衆知道後面并沒有人。維倫紐瓦本人在訪談時分享道:“這個鏡頭表達了時間的壓力,我想要傳達不詳事件即将發生。移動攝影車朝樹皮運動,就像是對樹皮施加壓力、推動樹木。”

四、色彩:冷峻或豔抹
維倫紐瓦偏好在科幻、犯罪片中使用低飽和度的色彩或無彩色系以及低明度的色調,同時偏愛使用單一色彩,例如《理工學院》完全使用黑白片形式展現暴力犯罪事件,《降臨》中外星飛船及部隊駐所内灰暗、冰冷的場景,《囚徒》中大雨過後小鎮低沉、黯淡的天空,《沙丘2》競技場場景的紅外攝影等。
《邊境殺手》中緝毒小隊進入地下隧道時的一段鏡頭令人歎為觀止。攝影師羅傑·迪金斯特地選擇日落前的“藍調時刻”進行拍攝,天空呈現深邃的藍色,前往地下隧道的緝毒隊慢慢消失于黑暗中的地平線,仿佛在踏入法律與秩序的邊界之外,“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噴薄而出。

“電影條形碼”是觀察影片色彩随時間變化的有效工具,它是将影片每一幀畫面提取出來後壓縮成線條并排列成的圖像。圖11展示了《銀翼殺手2049》的電影條形碼,可見在大部分時間裡畫面以黑白、灰藍為色彩基調,但有兩段暖橙色格外顯眼。

前一段是K來到華萊士公司尋找複制人線索時建築内部的景象(圖15-1),以一種相對暗沉、柔和的赭黃色為主,這種顔色一方面有厚重、沉穩的感覺,象征着公司的絕對權威與統治地位,另一方面又有神秘、壓抑的感覺,暗示公司先進的科技背後藏着複雜的利益關系與陰謀。後一段是K跟随線索來到核爆後的拉斯維加斯時的場景(圖15-2、15-3),堪稱全片對色彩使用最為恣肆、大膽的片段。廢棄後的賭城被輻射迷霧所籠罩,盡顯頹廢與衰敗。K在其中孑然一人,遠方一片橙黃,給觀衆帶來極強的沉浸感。

再來看看《沙丘》的電影條形碼。在這個系列中,維倫紐瓦拍攝“沙丘之星”厄拉科斯時以粗粝的土黃色為主,突出行星表面幹燥、炎熱的環境。而大段的藍色集中于影片開場厄崔迪家族所在的卡拉丹星,哈克南家族所在星球則以極緻的黑白為主。三種色彩的對比其實已在暗示三個勢力的性格差異:湛藍的天空與海洋象征厄崔迪家族的有情有義、溫和正直;黑灰的建築暗示哈克南家族的乖戾跋扈、渴望權力;漫無邊際的黃色沙海代表弗雷曼人的勇猛狂野、原始生機。

五、主題:模糊的未知
縱觀維倫紐瓦的11部長片,它們跨越了劇情、犯罪、科幻、動作、懸疑等多種類型,劇情故事各不相同,但主題上有一定的連貫性與相似性。他常常将人物置于未知的難題面前,通過懸念叙事讓角色面臨身份、人性和道德的踯躅與拷問。
其一,自我身份的探尋。“我是誰”作為一個本源性的哲學問題,引發了從本體論、認識論到倫理學的諸多思考。維倫紐瓦在許多作品中直接将人物身份作為最大的謎題。《焦土之城》講述了雙胞胎兄妹根據母親留下的線索,尋找自己親生父親真實身份的故事。主角與觀衆處于同樣茫然、困惑的狀态中,直至最後懸念揭開,兄妹的身世給了所有人一記颠覆性的打擊,進而引人深思:宗教與戰争的迫害給無辜的民衆帶來了什麼。《宿敵》的主角亞當偶然發現了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演員,繼而不斷窺探、滲入他的生活。随着信息的逐漸完整,觀衆得以推測出二者的真實身份其實是同一人,在膨脹的性欲與壓抑的生活中安東尼竟分裂出了第二人格。《銀翼殺手2049》更是直接把身份認同的主題擺在明面上:作為複制人的K發現自己可能不是仿生人。經曆了“渴望人—懷疑人—否定人”的過程,K最終得以釋懷,更成為了一個真正的“人”。這裡的K如同卡夫卡《城堡》等小說裡的主角“K”,作為一種代表着孤獨與抽離的符号,反映出當代人對自身定位和自我價值的迷茫與追索。
其二,道德邊界的遊走。《迷情漩渦》的女主角碧碧安開車意外撞死路人後與死者兒子相戀并陷入矛盾。《理工學院》重現了加拿大魁北克理工學院的一起校園槍擊慘案,兇手将憤恨的子彈射向他眼中的女權主義者。《邊境殺手》的主角凱特作為聯邦調查局的代表參與到追緝美墨邊境毒枭的任務中,面對政府官方對“以暴制暴”行為的默許,凱特逐漸懷疑自己對程序正義的堅守,如何在荒蠻之地劃清道德與規章的模糊邊界?《囚徒》中父親凱勒在女兒失蹤後憤怒地對嫌疑人動用私刑,作為虔誠基督教徒的他逐漸無視法律與道德的約束,陷入自己親手搭建的囚籠之中。在這些作品裡維倫紐瓦展現了極端情境之中人物的行為失衡與信仰崩塌,并以此拷問着觀衆。
其三,對宿命論的探讨。《降臨》的女主角露易絲通過學習外星語言,逐漸擁有了預見未來的能力。她預見了未來女兒的一生以及女兒将會過早離世的命運,卻依然選擇經曆這段注定充滿悲傷的人生旅程。影片完美地複現了原著作者特德·姜對于自由意志與宿命論的思考,露易斯雖然知曉命運,卻仍選擇親身經曆與感受,在宿命的框架内尋找生命的意義。類似地,《沙丘2》中預見自己命運的保羅·厄崔迪,《銀翼殺手2049》中無法擺脫命運的複制人K,都在诠釋即使宿命預定,人仍有能力作出遵從于自己的選擇。
六、結語
總結維倫紐瓦的個人特色,可以概括為充滿不确定性的謎題,對鏡頭的細緻布局,對巨物比例的精确掌握,對單一色彩與對比色彩的偏愛,冷峻、細膩、深邃的風格等等。作為當下炙手可熱的大導演,他在好萊塢商業制作中保持着自己的作者性與話語權,是不可忽視且值得保持期待的一名導演。
參 考 文 獻
[1]康博.丹尼斯·維倫紐瓦電影中的空間造型語言[J].電影文學,2021,(11):99-103.
[2]劉陽.“作者論”視域下丹尼斯·維倫紐瓦的科幻電影研究——以《沙丘》《銀翼殺手2049》《降臨》為例[J].西部廣播電視,2023,44(08):141-143.
[3]李軒.電影作者論視域下丹尼斯·維倫紐瓦電影研究[D].河北大學,2019.
[4]李欣蔚.丹尼斯·維倫紐瓦電影的懸念叙事研究[D].山東師範大學,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