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業化城市化浪潮裡磨平的愛作為母題撐起了大陸新生代電影的半壁江山。對此的刻畫大體可以分為兩種風格:一種是以當下時代社會趨勢包裹個體,人物靜默得像河底的石頭;另一種是以小見大着力于心理叙事,人物像鳥帶觀衆看清一個時代的天空。婁烨的電影是第二種風格典型代表,在視聽語言和叙事順序結構上都有情緒化的體現,而這種情緒也變成了婁烨影像獨特的呼吸感,讓所有人物情緒的展現更加鮮活。
呼吸滞緩
“她像是墜落的彩虹,讓我對她産生的幻想,讓我接近她的時候有些彷徨。”
人在情緒低落時生理上會降低呼吸的頻率,緊張難過時甚至會産生窒息的感覺。影片中人物在激勵事件的沖擊下所産生的負面情緒,導演婁烨常常使用近景特寫的拍攝方式來傳達。
演員最重要的戲在眼睛裡,郝蕾,周迅,秦昊,他們的情感輸出大多都來源于眼睛。岩井俊二導演《情書》的海報本是平平無奇的一張肖像照,依靠中山美穗那雙望穿秋水的眼眸一躍成為經典,可見眼神的重要性。《推拿》裡眼睛的作用更是無形勝有形,因為電影主題強化了視力的存在重要性,觀衆不自覺地關注演員的眼部,每個人的視力障礙原因不同使得每個演員在眼睛的處理上不同,在盲人這一特殊群體裡展現出多樣性,也為他們不同的命運走向奠基。
《推拿》的裡滞緩的節奏是浸泡式侵略式的,由于視覺的障礙,人們的行動自然而然小心翼翼,其他感官則更加靈敏。這部電影的神來之筆在于婁烨把盲提升到另一層高度,以此具體外化展現獨立個體在情感生活裡的迷茫無助,再由這一基礎放大其他感官在電影裡的存在,嗅覺觸覺聽覺都幫助電影呈現了人物的情感需求,二者的沖突就是戲劇張力所在。既讓所有意識流的表達有可視化載體落地,且擺脫了特殊群體題材電影強行價值擡升的塑料感,便由此産生了電影的生命與呼吸。“在命運面前盲人和正常人都一樣,因為他們都看不見命運”是全片的核心。
呼吸急促
“那裡有昏暗的燈光,可以擁抱她柔軟的身體,讓我們用力地刺痛對方。”
提到婁烨的電影就必定會讓人想起他手持的晃動鏡頭,都市男女在面對命運鬥争時所體現的兵荒馬亂,帶有幾分主觀上的惶恐,更帶有幾分客觀上的迷離。都說電影是造夢的工程,這場夢有多少幻滅的成分就決定了它承載着主人公多少的欲望需求,通過一幀幀搖晃的影像,主人公的夢境在現實場景與現實人物重合,攝影機的強烈存在像一層濾鏡把觀衆隔絕出故事,眼前一切都封閉在銀幕裡的那個世界。《蘭心大劇院》的奔跑,《蘇州河》的船隻和橋,《yhy》裡伴随黑豹樂隊《Don't break my heart》的男女踏上歲月的征程,一切都猶在夢中。
但婁烨終歸還是一個鐘情于悲劇深刻的導演,濾鏡中肥皂泡碰撞破滅的那一刻,人物之間的嘶吼和暴力伴随零碎的多角度剪輯瞬間撕開慢節奏的夢境感,達到一個情節轉折觀衆雙重沖擊的效果。《春風沉醉的夜晚》《浮城謎事》《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蘭心大劇院》這些電影裡都有較為激烈的争執爆發戲,這一橋段既是婁烨電影呼吸節奏中最急促的那一環,又是拿手長篇慢節奏叙事的婁烨必不可少的調節鍵。
呼吸粗犷
“就讓所有國王找到權力的出口,就讓所有理智埋沒在y道深處。”
婁烨從不是一個含蓄的導演,他喜歡生猛視覺的沖擊,用極端來增色事件。這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是服化道。無論是《蘭心大劇院》裡造型華美的鞏俐,還是《風中有多雨做的雲》裡誇張得甚至有些雷人的馬思純,她們的服裝都在鏡頭對準她們的瞬間開始發揮作用,不僅是為了人物性格能夠迅速傳達給觀衆,更是為她們後續的種種情節埋下鋪墊,讓正向的情節更加合理,反向的情節更反差。《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市長摔下天台被刺穿,《推拿》裡手指被門夾變形因為生理刺激理所當然地成為整個電影的記憶點,吸引觀衆更加專注于電影。《蘭心大劇院》的書信和《蘇州河》的美人魚成為主題承載的物質,提煉出全片的内核。
二是畫面。特寫和遠景的跳切,冷暖色彩的切換對比,最大限度地利用視覺感官的變化增色故事。例如《浮城謎事》中,秦昊飾演的男主正在給兒子洗澡,畫面近景展示浴室父子倆的親昵和諧,采用暖色調烘托親情美好,下一個鏡頭雖是拍天空太陽的空鏡頭,卻是以灰冷色調為主,然後遠景展現秦昊驅車在大橋上行駛。連起來這一段畫面就利用了反差感,表現人物在美好遠景和殘酷現實的裂縫裡掙紮的痛苦。
三是性和肉欲。“jin片之王”是一種對婁烨淺薄的調侃,婁烨在性的表達裡涵蓋的東西遠遠比視覺表層的價值更高。《yhy》的性是自由,是靈魂選擇捍衛自我的權利。《春風沉醉的夜晚》裡性是不安與躁動,是欲望對無力改變的現實進行反叛。《推拿》的性是脆弱和逃避的港灣,更是盲人通過肉體感官追求愛與美的途徑。不同的肉體用性消解自我的痛苦,用性尋找生活的燃料。性是被動苦難生活的迷叠香,也是他們所能主動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
粗犷的獸性下,電影的表達回歸誠實,人物在客觀的審視裡終于得以忠于自我,可惜這些情愫隻能在電影外的另一個維度裡得到體恤。
呼吸輕柔
“如果世界真是這樣,我們也無需躲避;如果明天還是這樣,我們也無需回憶。”
婁烨的電影像完整且玲珑的玉,與其說在講故事,不如說他在搭建一個全方位體系。這種形式和内容的錯位結合更增加了一種個體命運的互通性,讓電影的氣息不僅存在于可視化的情節,更存在于對人的深刻思考。
《蘭心大劇院》引用尼采的一句話作為全片注解,《春風沉醉的夜晚》更是以郁達夫的文字蘊含着導演的表達,《推拿》的台詞熠熠生輝,大量畫外音的獨白在影片裡隔絕出獨立的視角。影片故事和獨立文本各有一層解讀,合并後則另有一番風味,在觀衆的反複回味的間隙裡,思想的水流激蕩出層層漣漪,豐富且層次分明。
配樂選擇也體現了婁烨對音樂的見解。堯十三的憂愁、李志的滄桑、黑豹的奔放、讓·米歇爾·雅爾的清冷、克裡斯菲·本利的優雅……民謠、搖滾、古典、爵士的增色讓婁烨的電影更豐盈。
婁烨在畫面質感上的追求遵循簡約而不簡單的原則,片名的設計盡顯文字的美感,片尾的處理也有“潤物細無聲”的柔感。《蘇州河》的運船是南京的象征所在,《蘭心大劇院》更是用黑白色調将光影裡的老上海呈現得令人神往。
除了形式上的輕柔,更多的人鐘情婁烨影像裡愛恨處理的輕柔。在偌大的社會裡渺小的人們拼盡全力,卻難免成為芸芸衆生的一方縮影。《蘇州河》住着人們珍貴的天真與倔強。《yhy》大聲宣告死亡不是終點,人們可以在愛裡尋找自由的勇氣。《推拿》是我最愛的一部,愛人的美是味蕾最親近的紅燒肉,這句比喻的震撼讓我難以忘懷。
“愛隻是愛,偉大的愛情到頭來也隻是愛。碧空盡的深處誰也不曾存在,追懷追懷,還逃不過要置身事外。偶遇而來互相依賴,河上的船兒總不能永不離開,蜿蜒的泡影到底離不開人山人海,無奈浪濤一浪又一浪,也不過隻為一次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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