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可夫斯基曾在一段訪談裡提及兩性的潛力,男人的潛力是創造,女人的潛力則是以愛之名的容忍。初讀時我感到費解,為其中的對立和不公提出質疑,後來在家庭題材的影像裡逐漸理解這廣泛存在于世俗的殘忍深意。俗話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在這部影片裡我們看到一位強勢的母親如何在失去“系鈴人”的漫長歲月裡,與家庭的失敗,自我的執着進行和解。

#一張圍坐女人的飯桌

這是一部女性題材的電影,裡面的每一個女性都擁有自己鮮明的個性。阿嬷的形象就是一位傳統的顧家勤勞的女人,她有一個人做生意撫養三個孩子的堅韌,也有面對丈夫出軌應有的憤怒和不甘心。大姐是三個女兒裡見證這個家庭不幸最多的,既是承擔體恤母親照顧妹妹的責任最重的一個,同時也是接受母親的施壓最多的一個。二姐是按照家裡期望成長的,是母親控制欲的化身,她反複跟女兒提及出國留學的事情,就是因為自己在這樣循規蹈矩的生活裡感到乏味和惋惜。三妹由于收到長者保護,是受家庭影響最小的一個,她也是本電影裡跳脫出家庭倫理審視情感的重要人物。正因為三妹對常年缺失父親的依賴和美化降低了她的不滿,因此她成為蔡阿姨最終選擇聯系的人。而蔡阿姨作為陳伯昌的最後一個情人,晚年相伴陳伯昌時間最長的女人,她的角色還是不夠立的穩,電影裡隻描繪她是一個癡情的紅顔知己,即使最終無名無份也要趕來看愛人最後一面,但電影沒有過多得着筆于她的動機和陳伯青和她的相處,就使得蔡阿姨神性的光環蓋過了有血有肉的形象,雙方會面也像是上帝視角派遣來推動這一和解的設定。

#一紙離婚書

這類研究家庭裡隻有女性角色的電影題材近幾年比較多,楊荔鈉導演的《春潮》《媽媽》和楊雅喆導演的《血觀音》都從不同角度探讨了家庭在長期男性角色缺失的狀态下如何調和責任分配和心理需求,這些家庭往往有一段心照不宣不可提及的往事,把不甘和痛苦的愛化為掌控的母親,因為年齡階段和過往經曆不同而世界觀碰撞的子女。

東亞家庭電影裡頂級的導演小津安二郎說:“在我看來啊,電影拼的就是一個餘味。”事實也确實如此,東亞對于家庭婚姻的執着是随文明流傳至今的,在這樣的電影裡,我們看到影片兩小時集中展現的矛盾,是我們身邊的許多家庭用一生在演繹譜寫的故事。

電影裡生性自由的大姐隻能和情人說出最真實的話語,簽署離婚協議也很灑脫。母親用了一生都做不到簽下一紙離婚書,因為在這張協議後面是倫理的塌陷,是道德的揭露,是自尊的作祟。在這場拉鋸裡,含辛茹苦的付出沒能換得丈夫的回心轉意,也沒能讓世人看見一個女人應該獲得的家庭幸福,而她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一個隻會用歌唱和犀利話語表達沮喪的中年女人。

紀德在《窄門》裡說“為了重聚,每個人都要付出極大的努力。”死亡往往讓人變得更加靠近,中國有一句古話叫“蓋棺定論”,陳伯昌的離開讓他注定失去了辯解力,也讓母親失去了知情權。在陳伯昌離開之後複盤他的一生,所有人都更容易跳脫出主觀情緒去看待這段往事。當母親真正見到蔡阿姨,她流露出的隻是一種羨慕,對她能和陳伯昌相守相知的羨慕,而不是嫁接對丈夫不管不顧的怨恨。她渴望從蔡阿姨身上獲得那份知情權,因此在得知陳伯昌的愧疚後失聲痛哭。

電影之外,我們也時常沉迷于追求問題的答案,在跋山涉水的求證之途裡苦不堪言,回頭漫漫長路,突然發現有些問題的存在本身就是個錯誤,出發是錯誤,堅持是錯誤,荒廢了光陰和心血,糊裡糊塗就在這裡面耗盡了人生。當我們為解鈴而苦苦尋找系鈴人讨個說法,請帶上攜這份傷痛走向下一個黎明的勇氣。

#一方靈堂

陳伯昌的靈堂是這部電影裡許多矛盾外化的“舞台”,所有的東西需要搬上台面來叙述的需求實現在一方靈堂裡,許多片段都别有一番深意。母親反感遺像上陳伯昌風流倜傥的樣子,揭開表層原因陳伯昌眼睛的傷口,背後是曾經還有力憤怒讨伐,後來逐漸妥協的無奈。大姐的離婚協議在靈堂簽署,是上一輩難以消解的矛盾延續到下一代,所尋求到的另一種處理方式。蔡小姐一起修佛的佛友和阿嬷請來的道教人士同時在靈堂,小女兒卻加入了佛學誦經的行列。這也體現了每一個人遵從不一樣信仰的選擇。

佛教講“緣”,“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如見如來。”蔡阿姨和陳伯昌的情誼就是露水情緣。陳伯昌在犯錯的家庭裡等着被審判的一生,他的逃避是一個男人對審判的逃避,阿嬷最後說出印章是自己拿出來給陳伯昌的,讓這層逃避還暗藏有對愛人失望的逃避。阿嬷信道,弗為而治,這或許是她在反抗無果後給自己寄托的心理慰藉。而家庭的概念,每一個人在家庭裡應該遵從倫理則是儒家的思想。在台灣這樣一個宗教文化興盛繁多的地方,這些所謂生活的哲學交織在一起,給人系鈴,也幫人解鈴,讓人背負着美德的枷鎖過庸庸碌碌的一生,回首才發現一路錯過太多闌珊。

#父親的糖

記憶裡溫存的糖果就是父親的所有了,兒女對父母的依戀讓父母變成神一般的存在。張懸在《日子》裡唱到:“夏日以來衆人如神寂寞,衆神如人寂寞。愛是交易,貨币和詞彙。”所有神性的光環和愛誕生在普通人之間,這部電影裡沒有歇斯底裡,沒有死亡的絕然,一切矛盾沖突所造成的痛苦都像柔情似水的配樂,在時光裡消解,在日常生活的軌迹裡褪色。正如片中阿嬷一直在唱的《孤味》:“一首歌的無奈,怎樣會當唱乎刹,孤單的味請你盛乎滿;一場戲的圓滿,怎樣會當演好看,往事像雲挂不去思思念念。”普通人家的思思念念,别人眼裡的一場戲,孤味隻有解鈴系鈴者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