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一月份的時候,我還在北京,第二天就要回家去。和舍友一起去吃了晚飯,整理了一會兒宿舍,看着北京已經浮起在模模糊糊的夜色裡,一時不知道幹什麼事情。習慣性打開電腦,糾結了一會兒,點開了《流浪者之歌》。

字幕時有時無,但并不影響觀賞。看完之後我激動得熱淚盈眶。我想,天呐這真是一部偉大的電影,我一定要找時間再看一遍。我還查了這部電影當年在電影節的情況。據說1988年的伊斯坦布爾國際電影節放映了這部電影,但是由于字幕問題未能按時開場。主辦方從南斯拉夫那邊拿到了電影的一份拷貝,可是就當他們把南斯拉夫的翻譯找來時,翻譯們卻表示他們并不知道這種語言。這時,一個吉普賽清潔工說,那是他們民族的語言。一直到最後,影片都沒能成功翻譯。主辦方感到非常抱歉,并表示如果人們不想看沒有字幕的電影,他們會退款,可是當時沒有一個人離開,大家在沒有字幕的情況下看完了整場電影。并且在結束的時候,這部電影赢得了觀衆持續好幾分鐘的起立鼓掌。

了解這段往事之後再看的決心更加強烈了。但是這個計劃遲遲沒有動工。把一本看過的書、一部看過的電影翻出來重新欣賞是要下決心的,尤其是那種不久之前剛剛看過,或者是那些看完之後令人心力交瘁的書和電影。在我看來《流浪者之歌》兩者全占。

終于,在頹廢了整整一個清明假期之後,我找到了270分鐘的加長版資源,開始回顧。看完之後依舊是大受震撼,抱着電腦寫寫删删好久。最後,我想,不如從“混亂”這個詞講起。

生命是一場巨大的混亂。

在電影的開頭,就已經顯現了混亂的端倪,在婚禮前就醉得不省人事的新郎、不停輸錢的賭徒、被大風裹挾着漫天飛舞的黃沙。愛情在混亂中離場了,個人和家庭在混亂中失敗了,故鄉也将在混亂中遠去。看完了整部電影才驚覺導演在開頭就已經在暗示你,不要掙紮了,到最後混亂會把所有人都淹沒,塵歸塵,土歸土。

Perhan在一開始是多麼單純啊,他在這混亂之外。在這一片狼藉之中,他是旁觀者,用手風琴為舅舅Merdzan的鬧劇配樂,抱着那隻火雞逗妹妹Danira玩。心上人Azra兩次問Perhan,“你知道怎麼接吻嗎?” Perhan兩次岔開話題教她怎麼制作石灰粉,第三次Azra說,“你肯定沒見過那是怎麼樣的”,Perhan隻得回答“我隻在電影裡見過”。

在Azra家求婚失敗是Perhan陷入混亂的第一步。當他帶着妹妹Danira去治腿,實際上是跟随着Ahmed參與人口販賣時,這股邪惡的混亂開始進一步吞噬他,讓他面目全非,以至最後回家,雖然穿得光鮮,但是祖母Khaditza一眼就看出來孫子在賺不幹淨的錢,她流着淚問他,“你怎麼變得這麼糟糕”。金錢和對Azra的執念在Perhan生前蒙蔽住了他的雙眼,在他死後,眼睛上依舊蓋着兩個金币。

在影片結尾處,舅舅Merdzan在凄風苦雨中跑去去教堂說了一段話,在142分鐘的版本裡這段話被剪掉了。這段話是這樣的:

上帝啊,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原諒我沒能來救你。你現在這樣就挺好(當時聖像歪掉了),看看你能幫我什麼。我對你總是這麼好,但是你居然耍我。你不幫我,我也不會幫你,我打算把你擡走了。還有,照顧好Perhan,讓他追随你,他無父無母,所以隻有他才會親吻你的腳。他不知道如何愛你,你卻把他獨自留在狼群之中。把他留在最好的地方。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人,但我會盡量做一個好人。主啊,請允許我親吻你的臉。你看到這兩個骰子了嗎?讓它們落在正确的地方,我是吉普賽人,這你是知道的,也讓我走上正軌,幫助我實現願望。如果我不能滿足你的要求,我就不叫Merdzan。求你了上帝,就是一對骰子而已。

嗜賭成性的舅舅到了悲劇的末尾也不會改變,Perhan的孩子打破玻璃取走了蓋在Perhan眼睛上的兩枚金币。這不僅暗示着一個人的命運無法改變,還暗示着這幾代人,都不過是在重蹈,或是即将重蹈悲慘的覆轍。

Merdzan說完這段話,被扶起的聖像又倒下了。上帝也抛棄他們了。

在看這部電影的時候,尤其是最後舅舅在教堂的片段,總是讓我想起小時候看的《童年》。

當時讀這本書,完全是為完成老師布置的任務。出于對俄國文學冗長人名的抗拒和對一些凄慘情節的逃避,我硬着頭皮草草讀完了此書,因此其中的情節我幾乎完全忘光了,隻記得主人公叫阿廖沙,還記得一個人叫小茨岡(在俄國,他們稱吉普賽人為茨岡人)。小茨岡給我留下的印象甚至比主人公阿廖沙的還要深刻。我記得他無家可歸,來到了阿廖沙祖父的染坊工作,由于技術高超招來了阿廖沙舅舅們的仇恨,他們叫他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到墓地去,沒想到小茨岡因不幸被十字架壓在身下而身亡。我小時候一貫不喜歡凄凄慘慘的悲劇,但是這一幕大概是猛然間觸到了我對悲劇美學的想象,以至于到現在腦子裡都有這幅畫面。電影結尾倒下的神像,真像壓住小茨岡的十字架。多少人被壓在命運之下啊。

在寫下這段文字之後,我去找了一下原文,關于小茨岡之死,作者這樣寫道:“後來小茨岡無聲無息地被埋掉了,漸漸地被人遺忘掉了,沒有誰再提起他。”

在這部電影裡面,魔幻現實主義的元素随處可見,祖母和Perhan的異能、Perhan夢境中的祭典、展開翅膀的火雞和孔雀、被吊起在半空的房子、飛到空中的新娘Azra……導演庫斯圖裡卡說,《流浪者之歌》這部電影呈現出的世界完全屬于馬爾克斯和其他的拉美作家構建出來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面,人們貧窮,命運多舛,瘋狂而沒有理性。我在看這部電影的時候确實有這種感覺,祖母Khaditza一出場,我就覺得她是我想象中烏爾蘇拉的樣子,而Azra就像烏爾蘇拉的孫女,美人兒蕾梅黛絲。後者的相像倒不是性格方面的,而是結局方面。試看《百年孤獨》中蕾梅黛絲的命運:

就在這時美人兒蕾梅黛絲開始離開地面。烏爾蘇拉那是幾近失明,卻隻有她能鎮定自若地看出那陣不可阻擋的微風因何而來,便任憑床單随光芒而去,看着美人兒蕾梅黛絲揮手告别,身邊鼓蕩放光的床單和她一起冉冉上升,和她一起離開金龜子和大麗花的空間,和她一起穿過下午四點結束時的空間,和她一起永遠消失在連飛得最高的回憶之鳥也無法企及的高邈空間。

這和Azra産子而後飛升是多麼相像。

“月光在笑我們在哭泣,我們的眼淚上升到星星那裡,在火邊與我的影子起舞。”裡面有一個瘋瘋癫癫的男人唱道。這時候Perhan還挂在鐘上,邪惡的混亂還沒有吞沒他,他在鐘聲中大喊“Azra我愛你!”。瘋瘋癫癫的男人在夜色中一蹦一跳,說,“我要跳過我的影子!” 他以為隻要他跳得夠高夠遠,就可以跳過他的影子,他以為隻要跳過他的影子,就可以跳過吉普賽人悲苦的命運。

Perhan最終還是沒能跳過他的影子。

原文最初發表于公衆号 浪遊者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