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愛來源于羞恥。
羞恥是失語症,是莫比烏斯環,是壓抑的性欲,是遺棄與被遺棄,是無法苟同但反複點頭。人往往在陪伴中感知愛,但隻有在羞恥中才能确認愛。恥感來源于對自身底層邏輯的沖擊,是反自我、反潛意識的,是對經驗的威脅。正因如此,羞恥是所有對愛的感知裡最深刻的一種,幾乎作為演化的盡頭而存在。
面對愛人,淺層是排異,深層是信賴,很多人就到此為止。但再往下挖掘,就到了深深的羞恥。需要和這個人永遠在一起。需要緊密相擁。需要知道對方也愛我。人的基因是自私的,這樣那樣的需要,幾乎是排斥自我、一心奉獻的需要,讓基因敲響警鐘:你在幹什麼?你不應如此,你應該為自己活。于是人會生出羞恥,恥于自己不明白這些本該明白的道理,懷疑自己是否應該繼續下去,很多愛就是這樣告一段落的。這就是羞恥的恐怖之處。
可是愛人之時,要怎樣才能時時刻刻記起自己,我不明白。人的精力有限,奉獻催生遺忘,對他人的愛擠占對自己的愛,這是很正常的事。隻要被愛的人愛着就好了。隻要被堅定地選擇,即便抛卻人性也沒關系。盡管要一刻不停地生出羞恥,但正是這種恥感,讓人能确認面前的愛人正是值得愛之人,于是可以沉溺在自我的解離之中,奔向那種融合。
吳大秀最終選擇被催眠,他沒有辦法戰勝羞恥。其實天道倫常,法律道義,沒有什麼事能真正約束人,沒有什麼事有真正存在的必要。吳大秀的愛是深刻的,因為他感知到羞恥;同時他的愛是脆弱的,因為他不敢面對羞恥。人可以選擇隻愛自己,這永遠是最優解。但愛是突破一切程式的,愛是不可預料的。正像片中那句“我們明知不能相愛卻愛着彼此,你們能做到嗎?”,多麼悲哀的陳詞。
羞恥是一種回顧。即便失憶了,乃至失智了,在愛人面前永遠會感到羞恥。在全世界這些人裡,挨個看過去,隻在一瞬間,隻在看到某個人的時候感到羞恥,于是确定這就是我的愛人。太過愛了,愛到幾乎可以放棄自我,成為對方的物品。這樣的想法對于個體基因的延續來說是毀滅性的,于是它們合起夥來告訴你:這太恥辱了,太羞恥了,你該離開。可是為什麼要離開呢,這是自願的。我願意成為更好的人,隻是在愛人面前,我連人都可以不做罷了。
倫常無所謂,道德無所謂,法律無所謂。我之所以喜歡樸贊郁,是因為世人有所謂的東西他都無所謂,他隻在乎愛本身。電影的結尾是蒼茫大雪,羞恥勝了,純愛敗了。他的悲觀滲透到大雪之中,我在冬天裡看到春天。
春日遲遲,若有人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