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沙那幾天,我和她住一個民宿,在解放西附近一棟很高的樓裡。環境并不太好,正如她老愛說的,“看着不太幹淨”,但也還算過得去。别看樓那麼高,一共就倆電梯。每次上樓的時候,等電梯的人都能把門口擠滿。那又是夏天,所有人都一身汗,味道全混在一起。

長沙的夜沒有盡頭。淩晨一點半,就在解放西那條街上,我拉着她走,感覺全世界的人都堵在那兒。這長沙人都不睡覺的。有擺攤算卦的,給你表演戲法,你不說就能把你的姓給算出來,還附帶幾句吉祥話,騙走你五十塊錢。還有堆起紅牛罐子讓你拿籃球砸的,說砸中多少多少就給你錢,但就任誰來了那錢也拿不着。麥當勞門口坐着一堆搞直播的,酒吧出來全是沒地兒洩火的小年輕罵髒話。我也是小年輕,但我不罵髒話,我就笑呵呵的。我是沒辦法,我老惹她生氣,也不太善于哄人,隻能笑呵呵的。過一會她就不生氣了。我們就接着走。

那地方滿街都是吃的,淩晨一點開,淩晨三點還開,滿世界也找不出幾個這麼狠的地方了。好吃的太多,她愛吃我也愛吃,誰不愛吃啊。米粉好吃,辣椒炒肉也好吃,全都好吃。小龍蝦也好吃,她特愛吃小龍蝦。但是小龍蝦有個問題,就是小龍蝦一份得一百多二百多。我們吃了兩回。其實我知道她還想再吃幾回,但是我們得考慮預算。這事我到現在都記得。我感覺她可能都忘了。其實她肯定也不在乎是吃兩回還是吃三回,可能就我比較在乎。要是吃三回就好了,我也不至于現在想起來就鼻子發酸。

我也不記得具體是因為啥,有一天我們從國金前面路過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來,說她一同學前些日子也跟她男朋友來長沙玩了。她指着國金後面一棟高樓說,他們當時好像住的是那個地方,一晚上幾千。我就擡着頭看,說我操,真行。後來還說什麼我忘了,她就是提一嘴,但我可能這輩子都忘不掉那一眼的感覺。後來我看《燃燒》的時候,劉亞仁站在公交車站旁邊,擡着頭看身處高樓的史蒂文·元,人正拿跑步機跑步呢。我當時隻能感歎:“李滄東,你怎麼知道我的秘密?”

你可能感覺奇怪,為什麼我會在評論這部豆瓣評分6.0的擁有典型勸退型電影名的國産青春愛情片時,會先扯這麼多看起來不着邊際的事兒,甚至連《燃燒》都給搬出來了。我他媽也覺得很奇怪。我覺得奇怪的是,你們真不覺得這片子拍得很好嗎?

當然不是說它是完美的。實際上你要非逼着人說缺點,這誰都能說出一串來。劇情有點硬,台詞有時候肉麻,女生的角色刻畫不夠。這還不簡單?但我這人吧就是純粹愛恨分明。能真正把我打動的片子說實話并不多,這片子做到了。你可以說是我把個人經曆代入了,我沒法反駁。我發現我對電影的評價标準其實是:看完沒感覺的客觀評價,被打動了的那是怎麼看怎麼愛。

最大的亮點當然是表演。我感覺非常神奇的是,兩個演員分别獨處的時候,發揮上其實并不算出衆。但是隻要他們同框出現,我便完全為之折服了。他們可能是近幾年内地銀幕上最令人信服的年輕情侶。幾場可以重頭戲包括:醫院假死重逢,雨夜公交車,醫院樓梯間吃早飯,同學會後家裡吵架。沒得說,這都是純粹的演員戲。這倆人真的全頂住了。這真的非常難得。(比較尴尬的在于兩人在最後一段完全天各一方了,各演各的肯定是會影響發揮的,這沒辦法。)不管怎麼說,兩個主演照這個水平來,以後前途無量。

另外一個巨大的亮點,其實也有不少人提到了,那就是這部片在質感上砸得很準,很落地。這裡不是指這個事兒在現實裡就特成立,而是說它在電影裡成立了。我看到有學土木的網友跳出來指正片子裡屈楚蕭這條線的劇情問題,這沒辦法。我一直覺得電影哪怕劇情再嚴謹,非要找也總能有bug,但是某種意義上電影的魅力就在于,如果一個電影讓你信服了,那你也就不會想着找bug了,那都不重要了。這部片子在影像上真的要特别誇一下,非常出色,非常會拍。光影上的質感我覺得大家都能看到,一點不馬虎。說幾場容易被忽略的戲:屈楚蕭在有一場準備找工作的時候,人站在招聘大會的人堆裡,其實挺麻煩的。這場戲加起來就用了半分鐘,但是人家紮紮實實把這個地方給拍了。同理還有他在火車站裡排隊準備走的戲,可以留意前後景,喂孩子的吃泡面的看票根的,整個現場太紮實了。這不是偶然的,這顯然是劇組特别關心留意出來的結果。這是創作思路。這是這片子完全不同于大量前赴後繼的國産愛情片的本質原因。

唉,有幾部片子真的在認認真真地,講一對普通中國青年情侶的愛情故事呢?還是說電影創作者們早就刻闆地将這樣的故事和“庸俗”、“守舊”、“無趣”劃上了等号,而忽視了其中所蘊含的廣闊天地?學土木的在工地打灰,在魚龍混雜的酒桌上敬酒,因為太固執跟老油子翻臉。東南大學畢業的研究生成為了銀行職員,穿着制服站在人堆裡,聽領導教口号。留過洋回來的開個捷豹,問就是準備移民,上澳洲開中餐館。你說有點符号化吧?是。但這不是現實嗎?這他媽就是現實。進電影院看電影的年輕人們,這他媽就是他們身上的事兒,就全是符号,你想去吧。你在工地打灰,人家出國養老;你騎個電驢,人家開捷豹;你累死累活完買早點到了醫院,人家大哥直接過來把澳洲的房子給阿姨介紹一遍。還不服嗎?還用說啥啊?就你會談情說愛啊?現實就是這樣的,說什麼也都是這樣的。很難理解嗎?誰也不喜歡,但就是這樣的。為什麼提《燃燒》啊?

你可以說他沿着這個創作思路做得不夠完美,但你不能無視這種思路的珍貴。他沒給你玩虛的,就是把這些破事給你看一遍。這就是一種普遍的當代愛情所經受的一系列重錘般的考驗。這是一種真誠。真誠是必殺,朋友。

電影看多了,總有電影想教育我,想給我做個論證,想啟迪我以進步的觀念。我不反對。可我最愛的電影都是用真誠在情感上打動我的,都是讓我失去理智判斷的。《春光乍洩》做到過,《出租車司機》做到過,《詩》做到過。這部電影也做到了。在這個層面,這部電影與那些大師經典沒什麼兩樣。這是情感的力量。

生命裡你會在某些時刻發現缪斯。缪斯如果是一件事,那麼便是理想。缪斯如果是一個人,那麼便是愛情。當前社會語境下,愛情那麼飄渺,那麼不可信,某些時刻甚至被人鄙夷。一個窮小子陷入愛情,生怕給不了愛人想要的生活,這本質上是很真摯的情感。非要拿别的标準介入去評判,我覺得也沒什麼意思。饒了大夥吧。

說來也怪。我其實就是在長沙認識這部電影的。有天晚上我們有點沒地兒去,最後在大衆點評看見個KTV不錯,就進去唱了倆小時。她唱了《這世界有那麼多人》。其實我一直覺得她唱歌不咋地,但唯獨就這首歌,她唱得句句動聽。裡面有句詞,叫“看飛機轟得一聲去遠鄉”。我沒話說,當時我剛畢業了,過完那個夏天就要出國了。我們就要長别。有很長時間我們都不太提這件事,包括以後要怎麼辦。提了鬧心,不提更鬧心,還是不提吧。我參加完畢業典禮,回到北京。除了和她見面,那個夏天我總是在大半夜跑出去,騎着個共享單車,四處在北京城裡打轉,也不知道是要幹嘛。可能我隻是覺得,在晚風吹過我的時候,我能把一些東西給甩掉。那個夏天過得很快。快要走的時候,有一天,她穿了很漂亮的裙子,而我很不明智地選了去景山遛彎。好在那天天氣不錯,可她又嫌曬。晚點我們還去了老中央電視塔上的旋轉餐廳。那地方飯不行,但風景不錯。天一黑,滿北京城燈光璀璨,盡收眼底。愚鈍的我向來不會挑地方,可我在那個餐廳參加過一個婚禮,這個我記得。最後一次做愛我把她抱得很緊,我知道那是我唯一能做的,可那也什麼用都沒有。離别前最後那天,我們很沒來由地在我家玩《底特律:變人》。那麼好的遊戲,玩着玩着愣能給玩哭了。我可能這輩子都沒哭得那麼難看過,但她還是能一邊哭一邊笑,說我哭得太難看了。我們就坐在那兒抱着一直哭。我現在寫這段我都在哭。之所以在我家見,是因為我之前跟她說過,每次我送她回家以後,自己一個人回去,都會有點難過。這次畢竟是我要出遠門,她不想讓我難過。可又怎麼舍得呢?我先是送她到地鐵站,還是不忍分别,就說接着走走。從和平裡北街到和平西橋,夏末的夕陽的光,下班的人。我們走在路上都還在哭,哭個不停。我們上了公交,天黑了下來。到最後又變成我送她回家了。颠簸的車上有老人絮語,讓我在後來開始能讀懂很多以前讀不懂的詩。所有那些夏日的夜晚啊。我還是要帶着難過一個人回家。我又開始騎車,可我什麼也甩不掉。

可我總覺得,在那些時刻,我是世界上最幸運的小子。那都是些千金不換的時刻。什麼都不換。這是我的愛情。

“在淚水裡浸濕過的長吻,常讓我想啊想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