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柄谷《曆史與反複》第二部:近代日本的曆史與反複。譯文部分語句根據文意略作調整。

曆史與反複8.5[日]柄谷行人 / 2018 / 中央編譯出版社第一章 近代日本的話語空間——1970年=昭和四十五年

[...] “明治精神”早已一去不複返了,所以是悲劇性的。但是,“昭和精神”并非如此。這是因為正如“昭和維新”那樣,(昭和精神)總是作為模仿、再現(回想起)明治精神——當然意味着明治二十年之前的可能性——的一部分而存在。

[...] 保田和試圖再現“明治維新”的人不同,他的确敏銳地意識到“明治精神”的消失,正因為消失了所以能夠再現(表象)。用馬克思的話說,“明治精神”如果是悲劇,重複它的“昭和精神”就是鬧劇。[...] 總之,對保田來說,“昭和維新”不僅沒有可以實現的目标,而且是一場廢棄實現目标這一思考本身、即廢棄“文明開化”以來的思考之鬥争。但是,昭和四十五年,當日本浪漫派青年三島由紀夫打算“再現”昭和維新的時候,則是一場名副其實的鬧劇。而且,三島沒有隐藏任何事情。正如《豐饒之海》中轉世投生(=反複)的最後一個人物是假的一樣,“豐饒之海”最終成為“空虛之海”。

從這個意義上講,三島由紀夫是通過重新喚起“昭和精神”而使其終結的。套用馬克思的話說,這場不是悲劇的鬧劇是為了讓與昭和的訣别更加生動活潑。沒有什麼場景比祭出三島之死的右翼和保守派更滑稽的了。他的行為是徹頭徹尾的諷刺。他可以實現的是破壞想要實現什麼的人的思考,他所謂應該保衛的“日本文化”在實體上不僅什麼都沒有,而且那就是“什麼都沒有”本身。

《豐饒之海》最後一卷《天人五衰》結尾處,主人公安永透受到女人的追問:“松枝清顯被意想不到的戀情俘獲,飯沼勳因為使命,金讓被肉體所俘虜。你被什麼俘獲了呢?僅僅是自己和别人不同這個沒有任何根據的認識吧?”知道自己是冒牌貨、沒有任何必然性的主人公安永透隻是為了證明自己是真的而計劃自殺并失敗。但是,這種自殺并非尋求“根據”,而是為了貫徹“沒有任何根據的認識”。

三島認為昭和天皇應該像當時的天皇主義者預期的那樣,在昭和二十五年死去,由此成為神。然而,天皇卻發布了“人間宣言”,作為國民整合的象征活了下來。三島蔑視這個天皇,這是因為戰後“轉生”的天皇隻是個冒牌貨。但是,這和蔑視應該成為“世界最終戰争”的戰争之後依然活下來的自己一樣。為了實現真正絕對的美(=神),就必須像金閣寺那樣被燒毀。他的自殺與戰後殺害天皇具有同樣的意義。(p.91-95)

第四章 近代文學的終結

[...] 三島由紀夫的《豐饒之海》具有和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相同的結構。即,它是用四部曲(四重奏)描寫了本多繁邦的“意識經驗”。行動的主人公,即《春雪》中的松枝清顯、《奔馬》中的飯沼勳、《曉寺》中的月光姬這三個主人公外表及其他完全不同,但是,生存的方式是一樣的。另外,他們的相同性僅僅靠本多繁邦就可以找到,本多認為那是同一性的輪回轉生。

這樣,《豐饒之海》一方面是主人公們“同一性的循環”,另一方面又是追求同一性的本多繁邦的“意識經驗”。本多沒有這些人物所具有的自然性、直接性。由于這樣的隔絕,他是“自我意識”的。他所能做到的是在終極的認識中恢複這種自然性、直接性。但是,本多沒有達到這樣的“絕對知識”。相反,他隻是遭到了背叛,被置于老年的無果和屈辱之中。

最後一卷《天人五衰》中的主人公安永透與前三卷的人物不同,後者生活在自己希望的命運中,可安永意識到輪回轉生的存在,努力證明他與迄今為止的人物是相同的,即,安永是“自我意識”。安永隻能是假冒的,正是因為他想成為真的。本多讨厭安永是因為他與自己是相同類型的人物。《豐饒之海》(此小說的名字意味着月亮表面)絕非達到了可喜的絕對知識,按字面意思,它反而應歸結于荒涼的不毛之地。

在此,可以說三島由紀夫在模仿黑格爾的同時又拒絕了他。黑格爾與之鬥争的是施萊格爾那樣的浪漫派的反諷,那是永遠停留在“可能性”的狀态。相反,黑格爾的态度是把存在的事物作為必然來接受。但是,戰争期間,在提出浪漫派反諷的日本浪漫派中,作為最年輕的作家登上文壇的三島在過了不惑之年(40歲)的時候決定性地拒絕了這樣的成熟,把“認識者”置于無果和屈辱中,這是他創作四部曲之前就決定的。三島在寫完最後一卷的當天,在向自衛隊呼籲政變後自殺。

他的行動與冒牌貨安永透相同,即,與“二二六”政變奮起的青年軍官“同一化”、呼籲政變的時候,三島已經不是《奔馬》中的飯沼勳,而是《天人五衰》中的安永透。三島充分了解這一切。施萊格爾指出:“反諷的極緻是認真。”三島的行動則是不惜死亡的遊戲。但是,在此,我們有必要想起弗洛伊德說過的話:“遊戲的反面不是認真,而是現實。”不言而喻,這個“現實”意味着曆史。(p.183-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