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于 骨朵網絡影視 文/知庸
曆經三次定檔，《保你平安》終于平安與觀衆見面。
最終落位三月初這個冷檔期，導緻本片首日開畫成績不及預期，但周六票房翻番首日，周日逆跌周六的精彩走勢，大有票房走出長線的前兆。貓眼預測票房也已升至6.55億，且有望進一步提升。在冷檔期，這個成績已經稱得上非常亮眼。
強悍的票房走勢，建立在影片高口碑之上。貓眼、淘票票9.4/9.6的評分已經不錯，豆瓣則竟能在迅速開出高分7.8之後，還小幅上漲至7.9。這樣的口碑在國産商業片中堪稱一流，也無懸念成為了大鵬目前最受好評的一部導演作品。
...《保你平安》的良好觀衆緣，既源于水準之上的完成度，也離不開本片的社會表達。“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的荒誕喜劇故事，宿命般呼應了公映前“女生因染粉頭發被網暴後自殺”的現實事件，片中對輿論清朗的追求，也就恰好應合了當下最被需要的呼聲。但影片如同傳教般，對真相流于口号式的呼籲，在這個謠言與網暴橫行的吃瓜世代，恐怕還遠遠不夠。
01 辟謠，一座喜劇的巴别塔
謠言與網暴相關題材，在内地影視中還相對少見。探讨網暴對個人與社會情感沖擊的《搜索》，關注當事人層層上訴，意圖洗脫蕩婦污名的《我不是潘金蓮》，聚焦陳年謠言再度傳播，對當事人名譽影響的《第十一回》，可能是這一題材中，為數不多引起過一定聲浪的幾部作品。
從故事情節上看，這一題材的故事很難被包裝成喜劇。《搜索》是不折不扣的現實悲劇，後兩部有一定喜劇元素的影片，則更多将笑點建立在主角辟謠過程中，遭遇的種種荒誕之上，最終落點依然是正劇式的總結陳詞。
...巧合的是，大鵬正好在後兩部電影中都是主演之一，不知《保你平安》的議題設置，是否出于他在參演中受到的啟發。本片的喜劇路線，倒确實與上述影片一脈相承，進而發揚光大。
不同于前輩們正劇為主喜劇為輔的表達方式，大鵬的新作是部純喜劇，在陣容上也請來馬麗、李雪琴、王迅、賈冰等著名喜劇演員，搭起片中信謠傳謠的吃瓜群像。喜劇人們偏向誇張的表演風格，保證了影片的喜感和下沉程度，這條《滿江紅》剛剛實踐過的成功道路，在《保你平安》中再次奏效。
...整部影片的劇情，即是大鵬飾演的魏平安為了幫已故客戶洗脫“黃謠”，一路與謠言傳播鍊條上的各色人等對陣，追溯謠言源頭的故事。傳播，在影片對謠言的追溯中，成了尤為重要的關鍵詞，影片的笑點，幾乎全部源于傳播過程中的錯位。
例如魏平安曾經幫兄弟出頭以緻入獄的往事，在以訛傳訛中衍生出“睡了自己兄弟還把人打了”等越發離譜的版本，謠言在每次傳播中的“進化”，都成了荒謬笑點。魏平安在鬼屋質問妹妹為何傳謠，卻被一旁的玩家誤以為在提供遊戲關鍵線索，這一錯位的信息傳播也令觀衆爆笑。
...錯位，本就是喜劇的重要創作方式之一，各色人等對同一信息理解方式的不同，極易制造出笑點。魏平安追溯謠言的過程，就仿佛在攀登一座基于謠言的巴别塔，他與築起這座高塔的吃瓜群衆們，始終因謠言傳播造成的信息錯位，而難免雞同鴨講，這讓他登塔的每一步，都好笑又荒唐。
因為幫别人追溯謠言，魏平安自己也遭受了造謠和網暴，這場登塔之旅又在傳播中，衍生出了新一座巴别塔，網友們對魏平安事件這個“大瓜”的自說自話，造就了片中更多荒誕笑料。
...結局全民觀看直播參與，七嘴八舌衆聲解讀的流量狂歡，則成了這座高塔的塔尖，甚至在事件解決高塔坍塌後，流量殘骸還在被事不關己的吃瓜網友們分而食之。魏平安變作了一個符号，所有人都在因他而站隊，但這場風波早已與他本人無關，影片故事的喜劇性和荒謬性，在此同時抵達了頂峰。
這種正劇喜拍的創作思路，無疑是相當聰明且有效的。大鵬深谙當代信息傳播中的種種因果，并充分放大了傳播所制造的理解錯位，從而讓笑點盡數指向謠言傳播過程中生發出的種種荒誕，也就讓影片喜劇性中暗含的社會表達，能被更多觀衆理解。
但這種聰明勁，有時顯得過了頭。為了保持影片的喜感氛圍和極強節奏感，大鵬有意把故事的每一個環節都進行了喜劇化處理，還不時加入驚悚、動作等類型元素做調劑。
...必須承認，大鵬将這些類型元素運用得相當純熟，單個段落的完成度時常令人刮目相看。但不同類型的混搭，和笑點不時對正劇語氣的強行扭轉，最終都讓影片整體顯得有些拼湊。盡管片中不少細節都頗有深意，但串在一起就顯得熱鬧有餘，表達不足，這次正劇喜拍的打法，多少有些用力過猛了。
02 真相，一種脆弱的信仰
影片的喜感氛圍和強節奏感，也在很大程度上，試圖掩蓋本片的大問題：主角動機不足。魏平安為何要執着為一個萍水相逢，無親無故的已故客戶辟謠，以至于無謂搭上時間金錢，甚至冒着可能丢掉工作的風險？這便是本片核心的角色動機問題，不止觀衆對此有疑問，片中的一衆角色也都無法理解。
大鵬顯然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除了借由喜劇的語氣和相對浮誇的表演，讓魏平安的人設顯得卡通化，以此弱化角色本質性的動機不足，他還有意反複讓其他角色詢問魏平安的動機，從而把動機問題，替換成了影片的價值觀導向問題。
...不少角色認為，魏平安執意為一個“坐台小姐”洗脫清白，是由于他本人和“小姐”有不正當關系。他的兄弟勸說他，為了錢、工作、女兒、兄弟情誼等諸多現實因素，最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縱容謠言傳播。最終追查到的造謠者，則誤以為魏平安是來讨債的債主。幾乎沒有角色能理解，魏平安為何要堅持辟謠。
但魏平安的唯一動機，其實純粹出于一種樸素的道德觀，也就是片中他反複回應他人質疑時，所說的兩句話：“圖個人間自有真情在”和“Do what you think is right”（做你認為正确的事）。他對于還原真相，有一種無可辯駁，針插不進水潑不動的信仰。
...真相，作為片中最至高無上的價值觀，也就成為了一種宗教信仰般的存在。所有的動機問題，都被歸于魏平安對這份信仰的笃定。魏平安這個染着綠頭發，背着粉書包，如小醜般上蹿下跳的角色，幾乎被這麼塑造成了一個主動登上謠言巴别塔，被釘上輿論十字架，又在四日後複活的受難耶稣。
事實上，“保你平安”這個标題，本就有些宗教祈福的意味，影片還特意在顯示标題時加了一個代表話題tag的“#”号，讓标題變作一個網絡熱搜詞條。這也昭示着，在對真相的反複傳教中，《保你平安》成了一部為吃瓜世代而生的宗教電影。
片中也的确出現了諸多“神迹”時刻。魏平安兩次遇到一匹白馬，指引他一步步追尋真相，這種頗為超現實的劇情，完全可以看作一種神迹現世。片尾追擊造謠者時，魏平安鑽過行駛的火車車輪下，竟還大難不死，也可以看作真相之神的庇佑。結局灑滿天空的“666”煙花，則是一場明确的，真相之神顯靈的神迹。
...信真相教者，能得指引，能得庇佑，這樣的信仰，被設置為影片推動情節的核心動力，和終極價值觀導向。但這樣的信仰，無論在劇作層面和主題層面，都顯然還是太過脆弱。
從劇作層面講，大鵬導演的幾部商業喜劇片，都存在類似的角色動機不足問題。《煎餅俠》《縫紉機樂隊》中對夢想的追尋，已經有些口号化和兒戲化，但影片起碼套用了勵志片的類型框架，在價值表達上尚算可以接受。
...但《保你平安》的正劇喜拍，要求劇作必須提供足以完全扭轉叙事語氣的動力，如果還是隻反複通過角色台詞，将沉甸甸的主題輕飄飄說出來，僅通過多次強調來提升角色動力的強度，最終就會顯得有些膚淺，也讓影片想要傳遞的真相教義，難以具備真正的說服力。
從主題層面講，如果真相是一種宗教，那這個網絡衆聲喧嘩，輿論去中心化的吃瓜世代，無疑是一個無神論社會，真相早已成了無人在乎的信仰。這也要求影片，必須具備從根本上重構價值體系的強大力量，才足以讓更多人發自内心認可。
但片中現有的“耶稣受難”故事，雖然确實有意以真相信仰對抗謠言荒誕，最終卻還是落位于一次次機械降神式的神迹顯靈，也就逐漸成了有些脫離現實的神話，甚至在結局進入自我感動的窠臼。對于一部有心為時代傳教的影片來說，其教義的号召力恐怕并不夠。
03 真情，一句中庸的教義
《保你平安》最大的争議，還是源于片中對“蕩婦羞辱”的态度。
片中，如果魏平安沒能在四天時間内成功還已故的客戶韓露清白，被造黃謠為坐台小姐的韓露，就将被挖開墳墓。影片因此成為了一種男性拯救失足女性的“救風塵”故事變體，而這種故事所暗含的陳舊性别觀念，已經在涉及類似情節的《夢華錄》時，就曾引爆輿論場。主題因“造黃謠”而更為複雜的《保你平安》，也不出所料地成為了交火對象。
事實上，影片從開頭就塑造了韓露從小就性格良善，得了絕症還将全部保險錢捐贈給福利院的“完美受害人”形象。這讓片中魏平安對所謂“真相”的追尋，進入一種必然：觀衆從始至終都知道韓露是被造謠的，片中真相與謠言的二元對立必然成立，而執行“救風塵”任務的魏平安，守住的也是一座必然無瑕的貞節牌坊。
...這樣的情節設置，确實讓影片對謠言的讨伐更顯必要，但卻明顯讓影片的議題深度有所缺憾，而片尾點明造謠者為了獲得關注度而污蔑韓露的動機，也從根源上回避了影片可能陷入的，對結構性問題的道德探讨：為什麼蕩婦羞辱容易被大衆傳播？為什麼蕩婦羞辱能對女性造成殺傷力？現實世界中，恐怕很難存在韓露這樣的完美受害人，如果她真的是蕩婦，她就應該被羞辱嗎？
影片開頭，魏平安一句“埋咱這兒的人還不讓有道德瑕疵了？”的台詞，看似可以作為影片對最後一個問題态度的一種證明，但在中後段，魏平安也說過一句“如果韓露真的查出來有問題，任憑處置”。盡管此時觀衆已經非常明确韓露絕無道德瑕疵，這句台詞也就絕無可能造成真正後果，但影片前後兩句台詞所展現出的相反态度，恐怕确實存在值得讨論的空間。
...但總體來看，影片依然在表達上處于一種人造的安全區内，甚至還在片尾和兩個彩蛋中再度強調了韓露的完美形象，以确保片中真相信仰的正當性，也讓魏平安在片中反複強調的那句“人間自有真情在”，有了切實的落點。
這句本片的關鍵教義，無疑是正确、溫暖的，足以得到最廣泛範圍的認同，但對于謠言和網絡暴力這樣沉重而複雜的議題來說，它卻實在太過讨巧、安全，最終隻能流于一句口号。尤其在“女生因染粉頭發被網暴後自殺”的殘酷現實事件面前，這樣的口号，恐怕更是無力的。
這正是《保你平安》在表達上的核心問題。作為一部内地商業喜劇，它難得願意觸碰社會熱點話題，确實已經值得認可，也确實在影片完成度上做到了一定水準，因此實現目前的票房口碑雙豐收，也實至名歸。但它看似擁有以孤勇向謠言宣戰的尖銳，本質上卻仍有些保守，表達也缺少充分的說服力，到最後隻剩一種安全的中庸。
...但在謠言與網暴橫行的吃瓜世代，“Do what you think is right”恐怕遠遠不夠。最近另一部同樣直面社會道德問題的影片《毒舌律師》中，那句振聾發聩的“Everything is wrong”，或許才該是《保你平安》真正的總結陳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