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斤——展世邦,原文發表于公衆号“半斤八兩掄電影”)
一九八零年代,民間興起外星生命探索熱潮,很多人以自己的方式捕捉UFO的痕迹,聲稱能與地外生命交流者不計其數。與此同時,另有一股隐秘在公衆視線背後的熱潮也在民間萌發,碰撞出星火,那是詩歌的年代。一九八零年,随着《今天》被迫停刊,以及多股詩歌派别和風格的崛起,中國的詩歌創作與交流,在民間煥發出野蠻生長的力量,“新詩潮”标志着中國現代詩内生出了純文學的屬性。
... 《宇宙探索編輯部》序章,某電視台采訪錄像裡,清晰标識着“1990年”的時間點,指向了那一個民間探索的狂熱年代。主角唐志軍,其人生的“高光”時刻,永久被記錄在那個年代,此後日趨黯淡。在影片的叙事主部,時間被忽略了三十年,唐志軍的英姿勃發已成風中殘燭,他在錄像中的激昂意氣萎頓在舊樓陋室中,被視為一個民科的瘋癫自噫。 唐志軍被定格在一九九零年,代表了民間探索的沒落,在三十年後的被視為怪誕癫狂的行徑反襯下,唐志軍們的言行隻能存活于一九八零年代。可以說,被叙事跳過的三十年,是唐志軍們的八零年代的哀歌,社會潮流每向當下沖擊迫近一米,唐志軍們的生命力就流失一年。直到他身穿“不嚴謹”的宇航服被吊車送上半空,在其後的斬首般的電鋸切割下,唐志軍們被時代殺死,永遠活在八零年代。隻差一篇墓志銘,在嘲諷中賤賣了宇航服,他們上路了。與其說是探索之旅,不如說是走向終結的告别之旅,唐志軍在筆記本上書寫的每一筆,都是他刻下的八零年代的墓志銘。
... 唐志軍一行四人的西行,剛好呼應了被多次強化的《西遊記》取經組的視覺形象,少了悲壯,被賦予了雞毛蒜皮的斤斤計較。西行,看似是尋找外星文明到訪的痕迹,實則是尋回失落的自我。四人各自以“僞紀錄”的訪談形式,對着鏡頭絮叨了自己的上路動機,這一荒誕的登場方式,令他們“出格”的行為得以自洽。他們的訴說對象,是銀幕前的觀衆,他們在解釋各自的行為,為自己反常的、挑戰世俗價值的舉動辯解,進而拉上了觀衆作見證,這是對院線觀衆的照顧,也是對當代價值标準的妥協。唐志軍要尋找的“證據”,在影片中是一個活人,不谙世事的男青年——孫一通。有趣的是,唐志軍以“科學”語彙組織好的問題,抛給孫一通後,得到的答案卻是他一直不屑一顧的藝術——詩的言語。在鄉村廣播站、在村裡的空房中、在田間的泥濘上,一種失落的民間探索悄然被轉化為另一種失落的民間運動:尋找外星生命的叙事線被拴在了詩人的身上,确定性寄托給暧昧性,民間科學不得不追索庶民藝術的迷亂步伐。
... 孫一通的言語看似瘋癫,卻總如“先知”般應驗,日蝕遮蔽天光,麻雀裹蓋石獅,他懷揣着的字典是最質樸的言語之書,剝離掉一切功利和貪欲,超越了所有的迷信和權威。孫一通的暈頭轉向,正是村領導嘴裡的“導向”。唐志軍再上路,遵循的不再是所謂的“科學”,而是“不可說”的詩人之手。 ... 直到唐志軍獨自涉險,騎上毛驢,他已經不再是雜志的主編,也不是失職的父親,更不是當下消費社會的失敗小醜。他是騎驢去聖城的人子?還是修行求仙的張果老?已經無從辨别,也不需要辨認。因為,唐志軍在西南深處尋找的早已不是“真相”,而是孫一通,是另一個唐志軍。不谙世事,是英姿勃發的另一面;信口成詩的自由,正是指點宇宙的激昂。唐志軍在狀如母體的太空艙裡,找到了孫一通。毒蘑菇緻幻?吐出來就是了。這裡不存在所謂的“幻想”,一切都是真實,舉目都是自我。唐志軍經由狹長的昏暗洞穴,走到了光亮洞口,猶如通過母體來到世界。在孫一通乘着麻雀飛升之後,唐志軍重生。... 在一九九零年的采訪錄像裡,最後的問答,唐志軍以沙子作比,頗有佛學意味。可惜,這隻是他受困的開始。為了解決眼下的困頓,我們常會跳升一個維度去求答案,在外人聽來有如頓悟的機鋒,其實那不是答案,而是逃避問題的堂皇大話。一九九零年的唐志軍,他把人類看得過分渺小,以至于隻能尋求地球之外的世界給他新的方向,這些困惑都被标記在了電影的序幕後,一連串的新聞鏡頭蒙太奇句子。他執迷于尋找生活中的不凡,也就是生命外的“他者”——外星人。三十年後,唐志軍自述,他跟随他的“朋友”孫一通飛向了天際,也就是宇宙的邊界,他回頭,看到了宇宙的形态——雙螺旋結構——生命的起源和真相。必須要注意的是,唐志軍重生前求孫一通向外星人提問:人活在世上的意義到底是什麼?這一問題,是女兒求死的天問;這問題的答案,和尋找外星人的行為一樣,是問題本身。唐志軍看到了答案——生命本身就是意義。... 唐志軍找到“答案”的媒介是孫一通,也就是唐志軍自己,他西行探索,重新尋回的不是一九八零年代的“高光”,而是唐志軍作為一個生命的主體性。唐志軍重新以體面的打扮回歸社會,他規訓般的舉止,似乎找回了丢失了三十年的“神兒”。其實,他寫給女兒的詩,沒能在影片裡以言語的形态存在。這一設計,以無限的鏡頭後拉躍升維度,直至宇宙終點,直到顯影雙螺旋形态,這是又一次偷換概念,以堂皇的視聽手法規避根本不該存在的父女故事。這也是全片唯一的失實之處,出于對院線觀衆的不信任,唐志軍似乎必須要有個情感模型才能被理解,女兒的臨終短信、牆面上的身高成長痕迹都是“存在”的能指,可惜其所指并未落在詩的言語上,唐老師的女兒到底沒能來一回。這就和影片銜接過緊的配樂,以及沒能抛棄的蘿蔔一樣,都隻是渲染情緒的飛碟。騎上驢背的一刻,我一直在期待着唐志軍把蘿蔔扔掉,可惜,直到下驢都攥在手裡,蘿蔔是被水沖走的。沒有蘿蔔的驢,就像沒有女兒的唐志軍,也就是沒有主動思考能力的觀衆,我們都活在《春節序曲》的憂傷自戀裡。
不過,唐志軍和孫一通,還有那日蘇、曉曉、秦彩蓉,甚至一起做出“終刊号”的雜志社全體成員們,以及精神康複中心的人們,他們在承受着當下社會“正常标準”的嫌棄鄙夷的同時,也成為了這部影片裡最不同凡響的生命體。
... 這讓我想起,在地壇公園某一個門前的廣場,每到周日上午都會站滿了合唱的人,他們被一個高亢的女聲指揮着,情緒統一,歌聲的顔色如血。在這黏膩的合唱過後,廣場上總會出現孤零零一個中年女人,她帶着小音箱和麥克風,跟着英語流行歌的鼓點自信地搖擺,偶爾笨拙地唱出歌詞。彼時,常有過路的母親借此教訓她們的孩子說“這不就是自嗨嗎!?”好在有詩,不論其陽春白雪還是下裡巴人,詩句都是庶民的話語;好在有過宇宙探索熱,不論是民科還是自娛自樂,探索的精神都是庶民的求索。《宇宙探索編輯部》,能夠提醒我們——有好奇心是好的。
... 圖文編輯:普羅米修斯的小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