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論”(auteur theory)認為,電影導演是影片的真正作者,是作品風格、主題和叙事的主導者。如果把愛情看作一部作品,那麼誰是那段感情的作者?在伍迪·艾倫的《安妮·霍爾》中,他不僅是導演,演員,也是回憶的書寫者與拼貼者——而安妮,隻是被召喚出來的一段回憶、一句台詞,或一首《仿似昨日》。從兩種“戀愛腦”說開去
在影視作品中,通常有兩種戀愛腦:
一種是以《好東西》中小葉(鐘楚曦飾)為代表的内耗模式。這種愛腦通常表現為,個人的自我價值與親密關系高度綁定,隻要有人愛我,那我就獲得了自我價值。在這裡,親密關系中的付出體現在時間、精力和情感依附上,是一種向内消耗的模式。
另一種則是以《了不起的蓋茨比》為代表的逆襲模式——為了娶到心愛的對象,主角可以付出巨大努力,承受艱辛,從而改變人生軌迹。這裡親密關系中的付出更多體現在金錢、權力和社會地位上——是一種向外征服/建設的模式。
不難看出,小葉這種戀愛腦往往是被社會所譴責的,甚至在《好東西》這部女性電影中亦是如此,這種被愛所困是一種軟弱的、矯揉造作的、缺乏獨立性的和不成熟的象征。而蓋茨比模式則完美契合了社會期望,愛情作為強大的、壓倒性的驅動力讓角色實現了最初的夢想,同時還幫助個人實現了自我價值。
更進一步,小葉這種戀愛腦通常與女性角色挂鈎(盡管有王家衛這樣的奇葩存在),而蓋茨比模式則是各類青春片中男性角色的經典劇本,《那些年》、《中國合夥人》莫不如此。影片通過叙事,将性别角色,“戀愛腦”塑造成了不同的、并被不同評價的行為模式。
但如果我們仔細一想,就會發現這種兩種戀愛腦叙事,一方面無腦地将為愛沉淪貶低為負面的小資情調,另一方面也過度純化了“為愛奮鬥獲取資源”的模式。因為,對親密關系的渴望本就是正常的情感需求,而愛情也并非是個人奮鬥的唯一動機,影視作品往往會放大愛情對個人成長、人生選擇的影響。
不過,偏偏有那麼一部電影,或者說一類電影,創造出了這兩類模式之外的可能性 ——《安妮霍爾》
虛僞、精神分裂與元電影
跟大部分觀衆一樣,我在最初觀看《安妮霍爾》、《曼哈頓》等伍迪艾倫電影時,都會被伍迪既浪漫又富含知識分子氣質的劇情、台詞所感動。不過,随着我年紀漸長,我逐漸發現《安妮霍爾》在各個方面都是一個殘酷且現實的故事,而這正好符合了英文中PLOT的雙重涵義,故事與陰謀。
首先,從人物設定來看,安妮(Annie)來自威斯康星州的小鎮,而艾爾維(Alvy)則是紐約本地的知名喜劇演員。換句話說,資源豐富的艾爾維對這個“紐漂”女孩具有天然的吸引力。伍迪·艾倫密集的台詞設計,很容易讓觀衆誤以為兩人之間的差距隻是“文化資本”的差異,而忽略更實質性的社會地位與經濟實力的不對等。
這種設定本身也反映出一種男性視角下對理想伴侶的偏好——不在乎經濟能力,而更看重外貌、年齡和性格等特質。在伍迪艾倫的電影裡,這種偏好一般被包裝成“重視内在”,但歸根結底也可能是一種虛僞的自我美化。當然,我個人覺得戴安·基頓還是蠻好看的。

其次,回顧《安妮·霍爾》的故事,我們會發現,它實際上颠覆了前文提到的兩種“戀愛腦”模式。作為來自小鎮的夢想家,安妮(女性角色)在與艾爾維交往的過程中逐漸找到自己的興趣所在(唱歌),并最終跳脫出艾爾維設定的框架,實現了自我成長。而艾爾維(男性角色)則成為那個困于原地、自我消耗、情緒失控的失敗者。
這種“戀愛腦”模式的反轉,也折射出艾爾維性格中的膽怯、自戀與精神内耗。他神經質的特征,與他在銀幕中的一貫形象——身材矮小、近視、秃頭、沉迷藝術、社交障礙、結巴——共同構成了伍迪·艾倫式男性的原型,也讓内耗型戀愛腦,清晰地落在了男性角色身上。

不過,這種看似強調女性成長,并弱化傳統男性形象的策略并非是一種進步的女性主義視角。事實上,伍迪艾倫的的元電影策略進一步讓這種反轉變成了一種自我開脫。
對《安妮霍爾》的叙事學分析比比皆是,我不再贅述。我想強調的是,視點(導演/演員)的來回切換與素材的組織将伍迪塑造成一個掌控一切的“愛情作者”。

在這部電影中,表面上是安妮被動地接受愛情的叙事安排,被“紐約知識分子”艾爾維帶入都市文化圈。但影片的主視角并不在她,而是牢牢控制在艾爾維(伍迪艾倫)的第一人稱視角中。整部影片就是他對這段關系的重演和剪輯,是一部由失戀驅動的愛情自傳電影。
盡管片名叫《安妮霍爾》,但影片開頭的意識流段落卻專注于艾爾維的童年、戀愛史與心理困境。觀衆對安妮的了解幾乎全部來自艾爾維的片面講述——他在鏡頭裡吐槽她的朋友、揶揄她的家庭、貶低她的智識。安妮被塑造成一個未經還原的影子角色,被投射着艾爾維的焦慮與優越感。
更諷刺的是,艾爾維(也就是伍迪·艾倫本人)最終在戲中戲的“電影”裡篡改了他們分手的結局。通過操控叙述權,他把這段失敗的親密關系轉化為自我塑形的媒介——不是為了挽回安妮,而是為了重建自己的形象。他是“戀愛腦”,但更準确地說,他是“愛情的作者”:用電影講述一個由他導演、剪輯、潤色過的戀愛故事,把自己包裝成那個最深情、最聰明、最受傷、也最有掌控力的人。
也就是說,表面上他是那個黯然神傷、在愛情中失敗的男人,實則卻借助電影語言達成了一場心理逆襲。他用“内耗型”姿态博取觀衆共情,再用導演身份完成自我修複——一舉兩得。
Passive-aggressive :自卑可以當武器?
伯格曼(伍迪艾倫的偶像)經常在電影裡拍這麼一類人,這些人表面沉默、柔弱、隐忍,但其實在情感上極具操控力與攻擊性,他們不是大聲吵鬧或者暴力,而是以“自憐”、“情緒勒索”、“知識優越感”等方式控制關系,這種人也叫被動攻擊型(Passive-aggressive)。
同樣,在《安妮霍爾》中,艾爾維這個角色并非是一個真正的失敗者,而是一個“被動的進攻者”(passive-aggressive):他以受害者的姿态占據道德高地,卻不斷地貶低、諷刺、操控安妮,表面上内斂、神經質、焦慮,自嘲,背後卻隐藏着強烈的控制欲與優越感。
他将自己塑造成一個傷痕累累的感情失敗者,卻始終牢牢掌握着講述的權力;他躲在鏡頭背後扮演“戀愛腦”,但其實早已借助電影完成了一場關于自我的再創作。
正如,奧遜·威爾斯對伍迪艾倫的經典評價:
“他很傲慢。就像所有性格膽小的人一樣,他的傲慢是無限的。任何在公共場合輕聲細語、蜷縮退縮的人,其實都傲慢得驚人。他表現得很害羞,但其實不是——他是害怕。他又恨自己,又愛自己,這是種非常緊繃的狀态。像我這樣的人還得繼續假裝謙虛。對我來說,最讓人尴尬的事情莫過于一個男人把自己最糟糕的一面呈現出來,隻為博取笑聲,以此來擺脫他内心的困擾。他在銀幕上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在進行自我治療。”
Pe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