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院線流行“挖墳”。
不是貶義。
Sir說的是一種難得的集體爆發——
經典重映。
新年伊始,讨論度最高的院線片,是回鍋翻炒的——
《美麗人生》。
豆瓣top6,80萬人打出9.5,4K修複版正式上映(2020年1月3日)。
再加上去年末的《海上鋼琴師》,年中的《千與千尋》。
2018年的《龍貓》。
這些常年屹立于各大電影榜單的不朽之作,活生生地,以嶄新的面貌來到我們面前。
Sir不僅有點感歎。
經典重映,于我們有什麼意義?
這是許多人不解的問題。
故事知道了,結局透光了,線上随便看,影評一大堆……
那。
我為什麼還要花錢去看。
Sir試圖回答這個問題。
說出來可能矯情,但請允許Sir“柔軟”一次。
不為别的。
Sir希望自己能抓住這個時代中,難得的,僅有的,能讓熱愛與熱愛抱團取暖的機會。
國内院線重映的影片,遠不止上面幾部。
時間拉回11年前,2009年。
《東邪西毒》終極版重映,豪取3200萬票房。
開啟熱潮。
短短十年間,共二十多部舊片重映。
華語的,外國的。
真人的,動畫的。
放映過的,和曾經隻存在你的電腦硬盤裡的。
都有。
(嚴格來說,有些電影例如《龍貓》,或者《東邪西毒》等經典港片,在大陸不算重映,因為這些電影連首映都沒有)
重映電影票房表現如何?
能上億的,7部。
上十億,沒有。
即便是全球第一票房巨頭的《泰坦尼克号》,也不過9.87億。
這與我們想象中的盛情洶湧有差距。
那為何要重映?
Sir不想粗暴地用“二次圈錢”這樣的說法回答。
表面原因,當然有商業需求。
實質上,這是一個電影市場成熟的标志。
拿全球最大的美國市場來說。
重映,是常态。
重映形式,一般分三種:一種,過大壽,周年慶。
2017年《泰坦尼克号》上映20周年,好萊塢大搞一輪。
還有《迷魂記》上映60周年、《虎膽龍威》上映30周年、《謀殺綠腳趾》上映20周年……
第二種,系列紀念。
比如,2018年美國部分院線發起宮崎駿主題重映,全年每月一部,《千與千尋》《龍貓》《懸崖上的金魚姬》……任君選擇。
第三種,大導演紀念。
2018年,庫布裡克《2001太空漫遊》上映50周年。
戛納電影節專門制作修複版上映。
别誤會。
美國市場,重映片票房也不出彩。
甚至低到尴尬。
如《肖申克的救贖》。
豆瓣Top1,IMDbTOP1的神作。
2019年回歸,票房……
30萬美元。
說明什麼?
說明他們并不在乎。
更說明,他們敢于不在乎。
經典之所以經典,因為它們一定擊中過人心中某一部分。
或是善意,或是惡念的共鳴。
讓人反省與思考,得到溫暖,抑或是不寒而栗。
哪怕不能創造票房奇迹。
但能跨越時間。
這些經典,能無視潮流,無視市場規律,無視大數據推算。
因為它總能喚醒人們心中某種已死或即将死去的渴望——
人,或者人性的奇迹,依然在上映。
因此,就産生了下一個問題:
哪些電影,能夠創造,且持續創造這樣的奇迹?
先亮明Sir的答案:
就是那些反映了自由平等的普世價值,或者反映深植于人類情感中普遍訴求的電影。
但,追求自由,喚醒情感。
在冰冷的現實面前,更像是童話。
重映中最經典的,Sir講四部:
《龍貓》《千與千尋》《海上鋼琴師》和《美麗人生》。
《千與千尋》《龍貓》是個童話不假。
《龍貓》。
2018年12月14日重映。
對這部電影最大的評價是,溫暖。
重映海報,突出兩點——
宣傳語,“擁抱溫暖”;
圖案,五月和小梅穿過的那一片草地,其實是龍貓柔軟的毛發。
陽光和煦,肚皮順滑。
這隻是表象。
最深層次的暖意,來自母愛。
Sir清楚記得,第一次看《龍貓》的感覺,不是驚呼龍貓到底有多可愛。
而是——身體虛弱,住院的媽媽一定不要死啊(按照一般電影的套路,媽媽很可能會成為犧牲品以換取觀衆的眼淚)。
幼年喪母,深植于人心深處的三大恐懼之一(另兩個是中年喪偶,晚年喪子)。
母親住院這一段,正是來自宮崎駿的童年記憶,時常擔心母親的安危,是他的童年日常。
祈求媽媽的平安,成了孩子最簡單直接的“夢”。
而宮崎駿為這種普世價值,塗上一層充滿想象力的缤紛色彩。
想象力的高峰,Sir覺得是那一幕:
五月夢中所見,龍貓圍着小樹苗的祭祀舞蹈。
醒來的孩子發現樹苗真的長出來了。
驚呼:這不是在做夢吧!
樹苗長出來不是做夢。
媽媽罹患感冒,幸好轉危為安,也不是夢。
是生活的奇迹。
《千與千尋》。
2019年6月21日重映。
與《龍貓》的基調不同,《千與千尋》冰冷許多——
成長。
五月和小梅有難,龍貓會騎着貓車趕來幫忙;
千尋有難(Sir曾統計過,她在電影中摔倒了7次以上),如果她自己想不到辦法,就會變成豬。
笨手笨腳,懶惰,任性,動辄大哭……
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會面對困難呢?
但換個角度——
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面對不了困難呢?
對啊。
成長到底是什麼。
《千與千尋》用看似冷漠的語氣,卻為我們投下一枚勵志炸彈。
成長不是撇下所有缺點。
而是看清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看似)不可克服的缺點。
看清我們除了自己以外,别無依傍之人。
成長,才有價值。
因此,電影中最高潮的戲份——千尋幫助河神清除污穢,才顯得極有内涵。
她清除的,不僅是物理上的垃圾。
更是她内心的柔弱與偏見。
她不再孤單一人,她挺身而出,去拯救白龍;
她不再同流合污,她在撿拾金錢的衆人眼前,開出一條自己的路;
走上那一趟少有人走的旅程。
結尾尤其意味悠長。
白龍叫千尋不要回頭,隻需要勇往直前,就可以找到回去的路,而他也會告知錢婆婆,再也不替她打工了。
千尋怎樣?
她想回頭,卻又忍住了。
如果千尋回頭,她靠自己雙手得回來的一切,是不是會煙消雲散?
有可能。
但,她終于沒有回頭。
好不容易克服的人性弱點,好不容易确立的生活态度。
都有可能因為一絲微弱的誘惑,功虧一篑。
多像我們的人生啊。
——我們自己,就是那個最大的奇迹。
如果說,《龍貓》與《千與千尋》,是用孩童的天真照射出投身未來的幻想。
那麼,《美麗人生》《海上鋼琴師》,就在于用成年人的殘酷構建着超脫現實的另一種願景。
《美麗人生》可以說是,童話基調下的二戰猶太人悲歌。
它不像是《辛德勒的名單》,從頭到尾都是壓抑的黑白。
你将翻開一本多彩的童話書。
前半部分,圭多追逐愛情,像童話裡的“王子與公主”。
不論他在哪裡遇到多拉,打招呼永遠是:
“早上好,我的公主。”
與多拉約會的那一晚,圭多更是巧妙安排各種“奇迹”。
讓多拉真的誤以為神明現身,從此深深愛上了這個機靈的窮小子。
一切都如童話般的夢幻。
《海上鋼琴師》更是把人,和發生的事,都變成童話。
故事開頭,太像童話裡的第一句話:
曾經,有這麼的一個人.....
就将故事拉到了彼時彼景裡。
主角名字,縮寫成一個年份,1900。
無父無母,沒有來頭地就出現在船艙裡。
無師自通,學會鋼琴,還順便打敗了最牛逼的爵士鋼琴大師。
結局,同樣延綿着充滿希望的想象——
他的傳奇,隻有登上船的人才知道。
而他的身份,隻有一張跑調的唱片為他證明。
這兩部電影能成為影史上不可缺少的佳作。
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
它并不是隻停留在童話中。
而是,将童話打破,慢慢地撕破童話外衣掩蓋下的殘酷現實。
《美麗人生》後半段,急轉直下。
猶太人屠殺,集中營裡冒着黑煙的焚燒爐;
被送進毒氣室的孩子,脫下衣服堆成小山。
壓抑的死亡恐懼,悄然蔓延。
這就是現實。
這就是童話背後的殘酷。
《海上鋼琴師》更甚。
如果你用另外一種角度打開1900的生活——
船艙、鋼琴,兩點一線。
再無他熟悉的第二個地方。
最讓人動容的瞬間,是他終于準備登陸的畫面。
一眼望去。
喧鬧的街道,魔幻的高樓,四處冒着煙的紐約市。
他,怕了。
現實,如此接近,但對于1900這樣的人來說。
無盡的欲望,才是最可怕的大海。
1900在最後說過一段話:
陸地,對我來說就是一艘太大的船、太漂亮的女人、過長的旅途、太濃的香水。
與所有的童話一樣。
最後,停留在“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夠了。
它不求過多,隻求停留在有限的句子裡,就可以結束了。
所以,我們為什麼需要這些童話?
不是要宣揚多強烈的反二戰精神。
也不是社會還需要像1900那樣的傳奇人物。
而是當我們哭着喊着,要還電影票給它們時,其實觀衆們明白:
這部電影不論如何,就算是再過20年。
它無論在任何時候,都能敲到觀衆心裡的點。
可惜。
現在的電影裡,我們要找到這樣的瞬間,太難。
看《美麗人生》很好哭。
豆瓣上不止一個人有過這樣的感受:
剛看時笑得肚子疼,沒想到最後哭着看完
這就是與當今商業電影處理不同的一點:
悲傷,并不是将洋蔥切開擺在觀衆面前。
煽情電影,和高級的悲傷,性質是不一樣的。
Sir舉一個例子:
《前任三》結尾,林佳(于飛飛 飾)在跟男友孟雲(韓庚 飾)分手。
安排的情節是,林佳自知自己芒果過敏,但為了以前說過的誓言,準備吃芒果吃死自己;
孟雲穿着至尊寶的衣服,站在大街上喊着“林佳我愛你”。
這時候背景音樂《說散就散》響起,演員雙雙感情就位,該哭的已經哭了,該過敏的也已經看着挺痛苦了。
按理說,煽情已經就位,觀衆也該哭了。
但,效果卻是,讓人看完電影想吃芒果。
入戲太難。
這種悲傷,實在不高級。
Sir就在《美麗人生》裡摘出兩個小細節:
圭多和兒子本來在準備生日晚宴,但被德軍抓走。
最煽情的地方在哪。
自然是被抓走時圭多和兒子的反抗。
但導演沒有這麼拍。
隻是留下看家裡的一片狼藉,和妻子絕望的眼神。
她明白遲早有一天,這樁不幸一定會發生在這個幸福的小家裡。
之後,再看她怎麼做——
趕到車站。
自知是送死。
但,還是要追着丈夫和兒子,執意上這輛火車。
一切都是在這個女人平靜的表情下完成。
沒有煽情BGM,沒有演員的過分流淚。
卻留下了揮之不去的悲痛。
再說一個細節。
圭多被德軍抓住,準備處決。
導演更是避開了圭多死亡的慘狀,隻是用長鏡頭,跟着他,看着他,被帶去了黑夜裡的一處拐角。
一陣槍響。
在長長的安靜和空白後,德軍背着槍跑了出來。
圭多真的死了嗎?
他會不會又再玩什麼小把戲?
等一會他應該還會偷偷地再跑出來的吧。
導演不戳破。
在觀衆驚愕地意識到圭多已死時,悲傷才開始從眼眶奔湧而出。
再看《海上鋼琴師》。
也煽情。
當1900說出自己不下船的時候,好友馬克斯在一旁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
最後一次擁抱,1900微微閉了閉眼。
該到結束的時候了,但他也如此不舍。
可在分開的那一瞬間時。
再看看這個表情。
一個微笑着的鬼臉。
随後,1900沒等馬克斯走上甲闆,就跟他開起了玩笑。
我夠慘的了 要用兩隻右手渡過永生
怎樣在胸前劃十字啊?
看到沒。
兩部電影都沒有讓“死”,當成引你落淚的“大招”。
反而,它們都以“死”的終結,讓故事繼續停留在童話裡。
回到Sir開頭提到的問題——
經典重映,對我們有什麼意義?
Sir絕不否認,今天的新片,或未來的電影,必定也會有成為經典的選手。
但同樣可以預見:
未來的“經典”,和現在的經典,會天翻地覆。
我們的節奏越來越快。
所以Sir認為,經典對當下的最大的意義——
我們可以難得地,體驗“慢下來”的感覺。
就像那些鋪墊許久的浪漫:
“我愛你”,不是我愛你。
而是——“你跳,我也跳。”;
是——“我最愛的城市,是羅馬。”
是——“世上有那麼多的城鎮,城鎮有那麼多的酒館,而她卻走進了我的。”
說到底。
這是一種徒勞的懷念。
因為它終究被時代的主流沖刷,就像重映片每次上映都會下滑的票房。
但又如何。
當主流被商業大片“炸穿”銀幕的時候。
它們還會被一小群人永遠銘記、傳承。
當大部分作品追求效率,迎合觀衆的時候。
它們就在那裡,永不會變。
最後,Sir想以《天堂電影院》的一幕作結。
電影院門口,觀衆抄起凳子,起哄鬧事。
為啥?
他們吵着要看電影,求加場。
但影院規矩,營業時間已到,不可能加場。
怎麼辦?
放映師艾費多想了一招。
既不違反規則,又滿足觀衆:
他用鏡子,将電影從大屏幕上,折射到廣場房屋的牆壁上。
人們争先恐後跑到電影面前。
高喊着——
看!
電影在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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