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雲”大概是描述這部電影最好的詞語,故事像雲飄忽撲朔,人物像雨陰濕暧昧,鏡頭像風跌宕迷離。如同電影的開場畫面,偷情男女走入一片迷霧深籠的樹林,在魅惑的闊葉與辛甜的空氣裡,潛伏着不可言說的時間暗語與人性暗影。

婁烨是一個城市詩人,《蘇州河》裡绮麗虛無的上海,《浮城謎事》裡煙雨迷離的武漢,《春風沉醉的夜晚》裡意亂情迷的南京。
他擅長精準捕捉這些城市專屬的質感與邊角,将其與影片獨特的頹哀情緒和詭谲命運聯結,相輔相成地營造出獨一無二的城市氛圍和時代質感。

婁烨影片裡的城市,已經不再隻具有地理屬性,人文内涵和情思隐喻使城市變成一個神秘而風情的迷宮,或癡愛或沉淪或惘然的人物在其中穿梭不休,各自在情與欲的濁霧裡尋覓和迷失。
城市是婁烨詩篇的韻腳,一條河流一片磚瓦,都在含情脈脈地凝視和被凝視。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空間涉及廣港台三地,時間跨度從1989年到2012年,時代的變遷在城市的轉換之間發生和見證,人物的愛恨情怨也在城市的流轉之際纏繞不休。
廣東冼村的低樓,香港的街巷,台灣的舞廳,空間的變換成為時代的注腳和人物的映射,歌舞廳、交際花、坐台小姐、改革開放、房地産、拆遷,這些帶有地域和時代色彩的詞語緊密勾連着人物,他們在三地之間輾轉,在時代浪潮裡浮沉。
影片整體叙述是拼圖式的倒叙,一次一次不規則地拾起記憶碎片,時空在三地二十三年來回跳切,以懸疑為底闆,晦暗陰澀的畫面影像為基調,加上驚險刺激的動作追捕戲,講述一宗墜樓案牽扯出的錯綜複雜的人物關系,也帶出往日撲朔迷離的未結之案。

新舊案件的交疊,新仇舊恨的暗湧,愛怨癡惑的糾纏,在搖搖晃晃的手持鏡頭下,顯出噴薄欲出的躁動不安。
在宏大的時代背景之下,電影核心所講述的,依舊是人的愛恨情欲。
影片中,主要的幾個人物:楊家棟、小諾、姜紫成、唐奕傑、林慧、連阿雲,幾乎兩兩之間都互有糾葛,三角戀、婚外戀、私生子、家暴、謀殺,這些戲劇化的奇情元素混結成一張暧昧晦澀的人物網絡,每個人身處其中,彼此之間有千絲萬縷的纏亂。
而内部情愫之外,還有外部官商勾結、企業洗錢的名利黑幕,令旁觀者不禁有一種霧裡看花的缭亂之感。

電影雖然取景于廣港台,但在空間表現上,導演并未将鏡頭對準開闊的樓台高廈,而是總将人物放置在狹窄昏黑的空間裡。
如影片中林慧居住的本是别墅,但她因拆遷緣故又住回破敗的老屋子裡,還有小諾與楊家棟的暧昧鏡頭,發生在破亂狹小的賓館房間裡,林慧被家暴時斑駁破碎的老屋牆面,以及低沉荒蕪的橋洞,暗光低迷的酒吧,彩光迷亂的KTV,都與故事的情緒産生反應,彼此成就。
這些本應在瓊樓玉宇裡歡歌笑語的權勢人物,卻總是在低矮烏黑的天花闆下神傷落寞,形成一個悲哀的反諷。
影片的晦暗色調和逼窘空間,讓這些糾結在欲望泥沼裡的人物顯得格外壓抑和悲楚。而時時動蕩的手持動作戲,使整個畫面在暴力與逃亡裡劇烈震蕩,形成情緒的宣洩,仿佛是想要沖破逼窘空間的欲望在嘶吼。

在荒冷橋洞之下,淋漓的白色大雨和灼熱的紅色大火,三人在人生至暗時刻的擁抱構成一個驚悚的諷刺,人性的複雜與命運的莫測也在一次次時空穿梭形成的反差裡令人唏噓。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呈現的是在欲望漩渦裡肆虐可怖的人性異化,老謀深算的姜紫成,美麗哀怨的林慧,虛僞懦弱的唐奕傑,每一個人都在貪婪自私地索取物與愛,又在求而不得裡産生更深的缺失,繼而再次繼續求索。
這種反複循環的索取使每個人掉入一個空洞的陷阱裡,性成為人物逃脫圈索的出口。
在電影開場,便是一對男女在樹林裡的性愛戲,鑒定全片性與欲的潮濕氣息。

影片中的人物都試圖将性作為工具,糜亂的性愛關系又導緻更錯亂的情感糾葛,人性的黑與惡也愈加昭顯。
婁烨用娴熟的視聽語言描摹着這種黑與惡帶來的窘迫和逼狹之感,讓它們如一束妖冶的黑色曼陀羅盛開在銀幕之上。

電影最後懸疑落點在小諾。在小諾的成長過程裡,她親眼目睹了這些大人們很多的異化行徑,在這種養育環境之下,過早地被大人的欲望遊戲所侵害,終成為異化的花朵,跌入深淵。
在婁烨的電影裡,故事不是最出彩的,而是講故事的方式令人目瞪口呆。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延續了婁烨一貫的影像風格,在搖搖蕩蕩的昏暗畫面裡,晃出人生的一場遊戲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