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電影注定被埋沒。
它們誕生時,就領先于時代,超越大衆的目光。
但當時機到來。
重生的聲勢,将不可估量。
最近就有一部華語片。
誕生于9年前。
平地驚雷,突然爆發——
《差館》
沒聽過?
正常。
評分不算亮眼:上下兩集,第一集8.4,第二集8.5。
評分人數加起來不足五千。
但在剛過去的2019年11月,它卻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關注。
源于一篇影評。
标題一個字:《草》。
毒飯們可能都被它刷屏過,百萬級别的閱讀量。
但Sir發現這背後有個奇怪的現象。
電影導演周浩,10月6日就在微博上轉發《草》這篇影評。
轉發7065,評論211,點贊4883。
熱鬧。
一個月後,為慶祝《草》破了百萬閱讀量,導演又在微博上轉發慶祝。
這一次:2轉發,9評論,32贊。
冷清。
影評火了,電影沒火。
為什麼?
都知道,Sir很固執。
爆款背後,是情緒的疊加。
但Sir今天就想幹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抽幹情緒,回歸作品。
解答兩個問題——
是什麼,燃起了我們普遍的焦慮;
又是什麼,澆滅了我們追問的勇氣。
“草”,意味着草根。
它是自然中最容易被忽略的植物,卻也是生命力最強的植物。
觀察它,需要俯視、蹲下,甚至趴下。
是髒活累活。
可偏偏就有人沉迷。
之于《差館》,背後有兩位至關重要的人物。
導演周浩。
原新華社、《南方周末》攝影記者,蟬聯兩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得主(2014年《大同》、2015年《棉花》),代表作還有《厚街》、《高三》、《龍哥》等,如果長期關注華語紀錄片領域,他的名字不可小觑,影迷至少看過一部。
制片人沈灏。
曾經有争議的媒體人。
《南方周末》史上最有名,流傳最廣的新年緻辭:
“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淚流滿面。”
出自他之手。
估計很多人都沒有意識到,九年前《差館》的誕生,在當時是完成了一件“創舉”,很“南方周末”:
你沒看錯。
在中國南方的廣州。
電影名“差館”,粵語中“警察局”“派出所”的意思。
呼之欲出的草根味道。
攝像機被正式允許進入一個派出所拍攝,并且這個派出所的地位也很微妙。
——全世界“每平方公裡警察數以及流動人數最多”的區域派出所。
300名警察,就在廣州火車站廣場上。
每逢春節、國慶等假期,旅客吞吐量達到20萬人次。
派出所所在的廣場,是廣州的名片,無數懷揣夢想的務工求學者必經通道。
穿過它,似乎就距離财富、發達、名望更近一些了。
離家鄉也更遠了一些。
允許拍,無論從政策還是觀念上,可謂“重大突破”。
拍得怎麼樣?
我們接下來細說。
周浩的媒體人背景,使得他的紀錄片作品呈現出相對一緻的影像風格。
作品隻是媒介。
用影像,講自己想講的故事。
周氏紀錄片的三大特點,在《差館》裡尤其突出。
群像裡聚焦細節。
一些導演或作品往往沉溺在拍攝群像的“雄心壯志”。
場面大,人物多,初看很有時代感,可是随着進度條的推進,就會勸退觀衆。
原因是,創作者的視角從沒有真正聚焦到有表達力的細節上。
周浩不是。
起筆,的确是給人看到:一叢叢鋼筋水泥夾縫空地的野草。
派出所門口,人潮往來,面目模糊。
這樣的場景不陌生吧,比如春運。
接下來就顯示用心之處了。
一兩個特寫,如幽靈般捕捉出的細節,準确将人物定格——
掖在褲子裡的衛生紙。
說明居無定所,公廁時常光顧;
掉在地上的針管。
疑似吸毒;
髒兮兮的指縫。
除了說明是苦勞分子,也暗示飲食環境惡劣,手,是吃飯的家夥。
既是草根,無名之輩,當然無需給每個中近景甚至特寫的人物,交代姓名或者身份。
但是他們又并非是影像的道具。
而是活生生的人,有故事,有來曆。
或落魄,或風塵,或荒唐,或罪孽……
他們的髒亂差,被允許展現在派出所裡。
九年前這樣的操作,今天看實屬“敢”。
不僅有真實草根,還能讓真實警察出鏡。
這就是周浩片子第二個特點,冷靜、客觀展示豐富的有效信息。
不回避,不掩飾,但也不引導、不渲染。
給觀衆足夠的空間去接受、思考。
出現在差館裡的人包括但不限于:
不發工錢的老闆、管警察借錢坐車的農民工,醉漢、瘋子,流浪漢,乞丐,小販,小偷“道友”……
上下九流。
你會看到刑滿釋放的人,因為給了被騙錢的女士50塊錢。
而換來一句“好人有好報”。
你會看到來警局要開水泡面的小夥子,前一秒還在可憐他沒錢,隻能吃廉價的連調味包都沒有泡面。
但下一秒才發現。
他把所有的錢寄回家,而自己去救助站尋求幫助,要票,要飯。
這事已經幹過兩次了。
一邊,是唆使女兒偷盜的單親父親。
一邊,是哭泣的女孩求警察放過爸爸。
在不大的派出所裡,所有的沖突都是短兵相接,同時進行。
無形中,形成了一個“意見市場”。
越豐富,越接近一個更理性的“真相”:
活着,就是這樣。
既不能簡單地用是非來區格、評判;也不能以某個時間節點去凝固、定性。
就像人群潮騷,生活無時不刻不在變化、流轉。
從細節到進行時,最後一步就是“揭秘”了。
一部老片加上一篇影評,他們共同在說的是什麼?
周浩片子的第三個特點,也是他作品裡最終厚積薄發的力量來源:
共情。
23歲小夥子被騙後,在警局嚎啕大哭,理由隻有三個字。
心疼錢
這一幕,你看覺得心酸。
但真正讓人動容的,是接下來一個安靜的小動作:
警察無奈,給他5塊錢買面包。
鏡頭沒有聚焦小夥感激的表情。
而是死死盯住下半身——
他把剩下的錢又掖了掖,深深地塞進褲腿的口袋裡。
太精準了。
一塊錢,就是一線生機。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經曆過的普通人都太懂了。
不是不努力,而是在那關鍵的那個節點上,就差那麼一點點錢。
難關難過。
Sir猜,片子被允許拍攝,可能還有一個原因。
基層執法者。
他們幾乎沒有站在過這些流浪漢、下九流的對立面。
因為。
直接地說,他們也沒什麼錢。
一群群人頻繁在警察面前要錢,搭車也好,買飯吃也好。
怎麼辦,你隻能給錢。
看着這些人,那一抹無奈的笑,大家都明白。
能給幾次,能給多少?
此刻,在錢的面前,普通人的尴尬、為難是平等的。
不以身份論貴賤。
看到這,Sir體會到一種更高級的黑色幽默,這是在周星馳電影裡見過的。
今年年初的《新喜劇之王》,你覺得導演、主演、明星,天然淩駕于無名群演之上。
但周星馳告訴你——
生活面前,誰不是矗立在一地雞毛之上?
當基層警察與這些底層小人物,因為“借錢”發生了對話和勾連,片中還是泛起了些許人性本能的幽默感、親切感。
周浩曾經說過:
其實我的片子裡淡淡的哀傷是有的,甚至有些失落也是有的。
但它還是有一些小小的亮點在裡面。隻有你充分去理解世界、人生,也許它就是這樣。
哪有那麼多樂觀的事情,但是我們又不得不抱着樂觀的态度活下去。
周浩的片子,就是讓我們去觀察一片野草。
先展示草叢的密集、無序,震撼。
慢慢地,推進鏡頭。
你會看清楚某一棵草(人)的狀态。
有些萎靡、有些枯萎,有些蒙灰,被擠壓,被破壞。
但是,接着,他又提醒你看到:
草與草之間的勾連。
一端,是鏡頭裡的他們。
另一端,就是屏幕外的你。
片子好是好。
但畢竟過去九年,為何突然能爆?
不是沒有道理。
2019年了,我們以為的進步并沒有想象的那麼大。
老問題,也還是新問題。
——對“錢”的焦慮,對“活”的糾結。
比如Sir最近身邊人都玩過一款網絡遊戲:
花光比爾蓋茨的錢。
怎麼花光?
2美元的漢堡,要買450億個。
但全球人口總數,才不到76億。
20萬美元的蘭博基尼跑車,也需要45萬輛。
買完32個NFL(美國職業橄榄球隊),他還剩163億美元。
你想象不到頂級首富的生活。
你自然也想象不到那些草根會有什麼樣的生活。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網絡裡有了這樣“莫名其妙”的數據:
中國10億人沒坐過飛機、13億人沒出過國、90%的人沒喝過星巴克.50%以上的中國人沒有喝過農夫山泉。
全國有效因私普通護照持有量達到1.3億本。
不可思議?
太正常不過了。
無論《差館》,無論《草》都隻是一條導火索。
它引燃的,是我們長久處于讨生活,求奮鬥的狀态下,長期被自我閹割的惶恐。
但這是紀錄片拍出來的目的嗎?
Sir不認同。
在Sir看,它展示奇觀,暴露荒誕的背後。
是讓我們自洽。
因為貧困,《差館》裡的故事,讓Sir一開始在腦子裡響起的發音是:我cào。
看着都心痛。
因為窮,想死,死不掉,隻能尋醉。
喝醉來這跟警察聊閑天的。
一撸袖子,說自己今天早上才自殺,血還沒幹。
抱怨一通後,趁着酒勁,睡在警局的長椅上。
看着那道暗紅的血道子。
cào。
有半大的孩子,因為不願意被人唆使偷包而被大人打。
救救孩子啊!
cào。
還有來警局報案,說是自己的東西被偷了,還被人打了一頓。
細問之下,是100個自己撿的礦泉水瓶。
拾荒者将100個瓶子當做一筆可以丢失後要被報案的财富。
cào。
但這統統是現實。
這是兩個世界的,甚至更多不同世界,突然被打通之後,産生的極具諷刺的對比。
所以,在這裡,能看見拿着“地毬第一秀才”名片在警局裡行騙的神棍。
喋喋不休一直管警察借錢,卻又不願意去救助站的年輕人。
沒錢,卻想坐公交去讨要工資的工人小哥。
這些荒誕在常人生活裡,格外的匪夷所思。
但換位思考。
看着田樸珺曬管家端來WIFI密碼的銀盤子,王思聰曬坐在私家飛機上的狗子王可可,我們依舊覺得荒誕。
這也是現實。
底層無暇也無力說出來,有錢人無暇也無意說出來。
Sir不止一次想起《大佛普拉斯》。
肚财說的:有錢人的人生,你看,果然是彩色的。
在《差館》裡,要改一下。
有了(點)錢的人生,才可能是彩色的。
原以為,Sir能發出cao的驚歎,是通感。
錯了。
在b站看《差館》時,幾度被裡面的彈幕勸退。
在評論這些人時,字幕也毫不留情的往死裡批判。
就像是前面那個靠救助站買票,吃白水面條的小夥子,在被發現是在“薅社會主義羊毛”後,彈幕裡是一片謾罵。
臭不要臉
他為什麼還有臉說出來
餓了知道吃飽 大概這人也就這樣了
但鏡頭裡的他們呢?
小哥還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開心地說:有錢都放在家裡啊。
他已然放棄“正能量”。
Sir并沒有為這樣的投機倒把洗地背書,但夏蟲不可語冰。
可氣可恨的窮人,是怎麼來的?
是我們要探索和思考的。
周浩沒有辦法在一部片子裡把所有問題解答了。
他能想到的,也隻是最日常,最無奈的辦法:
給錢。
除了上面說的警察給錢,他在其他片子裡,直接站出來給采訪對象錢。
比如《龍哥》,每次見面,龍哥都會跟他讨固定的二百塊錢。
在《急診》裡,他又掏了200給癫痫犯病的年輕人。
看着這些人,那一抹無奈的笑。
周浩、觀衆都知道:杯水車薪。
賈樟柯在自己的微博上說過這樣的一句話:
貧困是一種通感,不是一種奇觀。
在《草》熱成一道現象級文章時。
我們到底在看什麼?
不是要高屋建瓴地聊政策、發展,這些交給專家、專業人士。
也不是要刺激短暫、自我陶醉的同情心,閱後即忘。
它實際上在提醒我們一種生而為人的危機感:
有的人貧窮艱難在物質上,費勁跑一百步才能到達你的起點的命。
但更多人的“窮”或者“難”在精神上:
職場、家庭還有自我滿足,層層擠壓、推搡。
怎麼撐過去?
窮的焦慮。
生的希望。
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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