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麻裡和妹妹芙美久違地在老家附近的甜品店相聚。
畢竟都是成年人了嘛,有太多自己的事要忙。
這回能同時回來,是因為媽媽一通神秘兮兮的電話——
你爸爸想跟你們說一下關于錢的事……
财産分配?繼承房子?
她們對了半天沒結果,等到家才發現,居然被媽媽擺了一道!
原來今天是爸爸東的70歲生日,為了讓她們回來,媽媽才整了這麼一通吊起好奇心的計劃。
倆女兒認命地戴上高筒生日帽,坐下來一起聚餐。
但是很快,她們就發現了東的舉止有些奇怪。
東正毫不顧忌地挑出土豆泥裡所有的葡萄幹,當着芙美的面。
就好像,東不知道這道菜是芙美做的一樣。
無獨有偶,東緊接着把芙美和麻裡的名字叫串了,并且看着芙美說——
生日快樂,你今年多大了啊?
漫長的告别
長いお別れ
芙美糾正完東的錯誤,為緩解尴尬,她換了個話題“爸爸過得還好嗎,現在每天還都在看書嗎?”
這可讓東來了精神,并馬上站起來想去書房,把近期看到的一本好書借給她。
這會兒還在吃飯呢,芙美勸了他幾句,等會拿也不急。
本來樂呵呵的東突然變臉,大吼了一句“我都說要把書給你了!”
趁着東上樓,麻裡壓下聲問媽媽。
-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概半年前吧,大腦萎縮,但醫生說不是一下子就萎縮了,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這種病是阿爾茲海默症,也就是俗稱的老年癡呆。
剛開始,東隻是記性不太好。
他忘記自己洗沒洗澡、忘記愛吃的餅幹種類。
說着找書,進書房後就想不起要幹嘛,最後還錯拿了本國語辭典給芙美。
除了會出這些小岔子,東大部分時候都很正常,就是一個不苟言笑的小老頭。
兩年後,情況逐漸變得嚴重,東沒有了現在的記憶,卻對往事記得特别清楚。
他以為芙美還是在學校練習單簧管的小姑娘,也仍以為自己的朋友都活得好好的。
芙美陪着東一起去他老朋友葬禮,沒搞清狀況的東一臉懵,等芙美吊唁到一半,她發現東徑直離開了。
這從禮數上講,是對死者極大的不尊敬。
可是,東本應最講究禮數的啊,他曾任校長,聰明過人,博覽群書,卻也抵禦不過身體的衰亡。
直到老友過來寒暄,東才後知後覺地大喊出聲“什麼,他死了?!”
再後來,東連有關家人的一切都全不記得,引以為傲的漢字拼寫也不會了,甚至退化到不識字,想留住尊嚴的他做出的最後一點抵抗,就是天天捧着本倒過來的書,讀得津津有味。
東不是沒有意識到,一次回老家,其他人都坐在屋内吃着西瓜聊着天,氣氛和睦。
隻有他在陽台邊靜靜呆着,若有所思,外孫首先注意到了,跑去他旁邊。
-這些日子,感覺很多事物變得越來越遙遠,有你們,還有一些其他的。
-啊,變得遙遠就會變得寂寞吧。
病症越來越嚴重,東的大腦已萎縮到無法控制行為,去超市會偷東西,以至于被店員冷嘲熱諷地罵;無法辨别食物,吃了好多亂七八糟的……
家人在無奈之下把東送進養老院,接受24小時的照料,然而還是因為誤食,他得了吸入性肺炎,需要靠着呼吸罩過活,在病床等待死亡。
人們把阿爾茲海默症稱為一場漫長的告别,記憶一點一點地開始消失,認知一點一點地變得模糊,直到有一天……
連自己都忘了,輕飄飄地離開這個世界。
但真的什麼痕迹都不能留下嗎?
雖然阿爾茲海默症奪走了東的記憶,但也卸下了他的防備,他不再是那個忙于工作、刻闆嚴肅、高大卻不好接近的形象,而是變得多面可愛起來,總在不經意間說出藏了許久的心裡話。
這些舉措,家裡人替他記住了。
對外孫而言,東是漢字大師。
一個隻有他倆在家的下午,外孫發現外公在練習翻譯漢字。
天呐,他在學校能寫出日本漢字,同學們都覺得超酷的。而爺爺能認出所有生僻的漢字,簡直是酷中酷!
外孫還出了個英文單詞考驗東,也沒難倒他。
這讓外孫一臉崇拜“太厲害了,我能叫你漢字大師嗎!”
東又得意又傲嬌,雙眉一挑,把臉别過去,“随便你”。
爺孫倆的革命友誼就這樣純粹地建立,他們有套特定的打招呼方式,有着共同坐在河邊吹風吃雪糕的下午。
東最後在彌留之際時,已意識迷糊,然而看到視頻通話裡的外孫,他顫顫巍巍地高舉起手,打了個心照不宣的招呼。
而小外孫,即使已成長為進入叛逆期的少年,也把東寫給他的漢字紙條,一直随身攜帶在錢包裡。
對于芙美,東成了知心小夥伴。
芙美從沒像現在這樣和東無話不談,如果說東之前礙于父親形象,很多話都憋在心中,那麼現在的他毫無保留。
芙美向東傾訴她屢屢不順的感情經曆,東靜靜聽着,摸摸她頭,然後給出一個新奇的解題思路——
不高興的時候,就說“咻”。
一聲發洩性質的“咻”,一個大大的懶腰,那些積壓在胸口的情緒,好像真的會出來一些。
不止是感情,芙美的工作也不順利。
芙美沒敢告訴東,她沒成為他期望的老師,而是做了廚師。
并且工作多年也沒幹出點名堂,隻能租輛面包車做流動食堂,生意慘淡。
後來東還是知道了,因為芙美為找到在外面亂跑的他,心急開了面包車。
芙美不敢想象東的表情,她雙手緊握,低着頭“我辜負了您的期望了……”
東的回應,竟然是點了點頭“很棒”。
他還招呼來其他客人,像還在做校長一樣,讓客人排成一列,秩序點單。
或許,東的期望與其說是讓芙美當老師,不如說是覺得老師這個職業能帶給芙美更好的生活。
即使芙美如今并不富裕,但至少是自己想要的人生,對于父親來講,看到自己女兒活得快樂,這就夠了。
隻是以東本來的性子,這些話是怎麼也說不出口的,他太習慣把厚重的情感憋在心裡,不僅對芙美,對老婆曜子也是。
曜子一直都不确定東是否愛她,以前的東整日都為工作忙碌,回家也很少流露感情,他們是傳統的日本夫妻。
直到近日的一次回老家,兩人坐上返程的列車,曜子發現東在盯着她看。
曜子以為東又想到處亂跑,就問了一句,沒想到是東被老家之行喚醒了久遠的記憶:
我想正式把你介紹給我父母,曜子。
東的眼神真誠又熱烈,他像是不放心,補了一句“你會跟我一起去的吧?”
曜子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笑得特别明朗,握住東的手“好”。
東忘記了很多事,卻從未忘記愛曜子。
說到這不知道會不會給大家一種感覺:阿爾茲海默症好像也不是什麼難熬的絕症,除了記憶退化,行為反常,其他時候都還好嘛。
事實上,如果阿爾茲海默症有AB面,上文代表的A面還有點天真的美好,那B面就是無盡的折磨,對患者,更是對家屬。
患者不能意識到病症帶給身體的變化,他在被動承受,但家屬是在清醒地硬扛着。
《漫長的告别》沒有去放大這種痛苦,隻給了一個鏡頭,東大小便失禁,屎沾褲子上了。這說明曜子要忍着氣味,日複一日地清洗。
更直觀的痛苦,可以從《奇遇人生》周迅那一期感知到。
周迅前去日本探望勝濑一家,男主人勝濑幸貞也得了阿爾茲海默症。
他的病有影響到全家人,大兒子本在美國定居二十多年,生活安逸,現回到日本,守護勝濑的最後一程。
勝濑和夫人道子原來住在二兒子家,但得病後的勝濑變得很任性,帶來不少麻煩,因此道子主動帶着勝濑搬了出去。
而在把勝濑送進養老院前,一直是道子全時段地照顧勝濑,因為得時刻注意着他,道子出不了家門,這讓她開始抑郁。
照顧病人到底能有多棘手?
真實經曆過的人最有感慨:
在清晨我會看到一個赤裸着身子的老頭兒到處溜達。
誰知他昨晚竟拉在床上,棉褲也髒了。爺爺歎了口氣,這已經是這周的第三次了。
舅爺已經做不到正常的排便了,隻剩下屬于動物的本能,記憶也在一點一點磨滅。
——知乎答主@長久的駐足
但即便要承擔折磨般的繁瑣的照料,接受逐漸被遺忘的痛苦,勝濑一家人的神色也從未顯露過半分愁苦。
兩個兒子對待勝濑,就像勝濑對待童年的他們一樣,耐心,溫柔。
片中有個場景,父子三人一同去澡堂搓澡。
兒子們分工明确,幫勝濑洗頭,一個負責按摩,一個負責沖洗。洗身體,則一個幫搓背,一個幫搓腳。默契得像是進行過很多遍。
清洗完後,他們都齊刷刷靠在浴池邊上,一邊比劃手勢舞,一邊唱着歌,屋内都是笑聲與歌聲。
有個小細節,一家人圍在勝濑旁邊聽他吹口琴,勝濑放下口琴後,大兒子馬上掏出紙巾,擦拭勝濑嘴邊的口水。
照顧爸爸,已經成了件習慣使然的事。
家人的羁絆到底是什麼呢,我想也不用扯那些高深的名詞,大概就是那句俗話“你把我養大,我陪你終老”。
另外,這份照顧讓原來四散的勝濑一家人更親密了。
小兒子由衷感歎——
自從父親病了之後,我們家的關系比以前更緊密了,必須互相幫助,比如幫媽媽做她日生活中的事情,當然還有護理上的協助。
在那之前這種事,我們甚至都不會提到。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漫長的告别》。
東一家人很少能聚齊,大女兒麻裡嫁到了國外,隻有過年才回來。小女兒芙美在東京打拼,也很少回家裡。
東的生日會,是曜子半哄半騙說跟财産有關,才得以讓她們回家。
東得病後,倆女兒回得愈來愈勤,都不需要媽媽打電話,麻裡就會因為擔心而主動來家裡。
而芙美,幹脆回到當地上班,協助曜子一起照料東。她毫不介意地幫東清洗沾屎的褲子,也會把曾被嫌棄的葡萄幹土豆泥,換成更好消化的土豆湯。
麻裡見證着芙美的變化,又驚訝又感慨“你變了,變得更像親人了”。
而東,作為聯系這一家子的主心骨,也執着于“回家”。
他一直嚷嚷着要回家,尤其是到下雨天,他就特别焦急。
但并不是和曜子居住的家,也不是老家。
有一天,東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出門。
大家都急壞了,不過還好在東身上裝了定位系統,他們跟着定位追了過去。
居然是遊樂園。
他們看到父親很高興地和一小女孩坐在旋轉木馬上,前面還有個稍大一點的女孩頻頻回頭張望。
曜子想起來了,很多年前,她們三來過一次,當時倆女兒和眼前的女孩差不多大。
玩耍到午後,天空中突然有烏雲,眼看要下起大雨。
這時,東帶着雨傘出現,專程來接她們。
曜子恍然大悟 “你們老爸,今天也來接我們了呀”。
她指了指前方,旋轉木馬旁邊的欄杆上,挂着三把雨傘。
原來,東口中的回家,就是和家人在一起。
這位曾經刻闆嚴肅、不苟言笑的老校長,即使如今變成脾氣暴躁、記性不好的小老頭,連家裡人都認不出,但牢牢記在心底最重要的事,一直是守護家人……
阿爾茲海默症的發病率有多高?
在65歲以上的人口中,有九分之一的人會得阿爾茲海默症,年紀越大,越容易得,一旦活到85歲,差不多有一半的人都會中招。
也就是說,你一定會經曆或見證阿爾茲海默症的死亡通知書。
所以啊,人生就是一場告别的盛宴,告别朋友,告别家人,告别自己。它或許來得猝不及防,也或許是場漫長的持久戰。
總之,個體微弱的生命終将會在廣闊的世界裡煙消雲散,無影無蹤。
但這不代表一生就白活了。
我們走向道路終點的過程,會有無數人旁觀,然後被遺忘。也會有少部分人,替我們記住。
因為有愛的聯結。
愛這東西很奇妙,它能把會被淡化的記憶留存時間無限拉長,也能讓人包容所有對方犯下的糟心事。
就像東和勝濑兩家人,他們即使被阿爾茲海默症逼退到最角落,也沒想過逃跑。相反,所剩時間越短,就把彼此抱得越緊。
想到了《尋夢環遊記》的一句話——
死亡不會讓人從這個世界消失,當被活着的人忘記時,人才算真正死亡。
對一個人最好的愛,也是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