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第一集開頭,堅決打一星。這裡我們不談演員年齡,不談演員身材。——這部劇最大的問題是角色的基本性格被扭曲,張愛玲的叙事風格被抹殺,《半生緣》原著的每一個句子每一個段落都在被挫骨揚灰。

扮演顧曼桢的蔣欣穿着時髦的呢子大衣,燙着波浪卷,滿臉苦大仇深,對着一群維權的工人兄弟振臂高呼——幾個意思?是說張愛玲的小說不是繡花不是請客吃飯?還是暗示顧曼桢是一個脫離了小資階級和低級趣味的人?

更令人發指的是沈世鈞對顧曼桢一見鐘情的惡俗橋段,蔣欣還是絞着個眉毛滿臉苦大仇深,跟誰說話都委屈弱智得像一隻鹌鹑。——為什麼這麼慫,這張臉甩給誰看,編劇到底想表達什麼?

觀摩到第八集石翠之出場——原著中自矜的大小姐石翠之當着顧曼桢和沈世鈞各種忸怩作态,披着貂,扭着屁股,媚眼橫飛,一度粗暴地要把貂往顧曼桢身上罩,未遂後立馬又扭轉屁股摸着一盒人參送給沈世鈞她媽,台詞是:“伯母,這個老人參是極好的……” 極好的…極好的……這是哪個宮鬥劇串戲過來的潑婦?

上一次讓我如此惡心,如此出離憤怒的,還是李少紅版的《新紅樓夢》。

《半生緣》經曆了由《十八春》到《半生緣》改寫的漫長過程,是張愛玲的風格從早期作品的華麗豔異向後期作品的艱澀枯禅過渡的重要作品。如果要給這個長篇故事定一個基調,應該是張愛玲後半生一直在推崇的——“平淡而近自然。”

從外表上看,顧曼桢是一個非常普通的女人,生長在一個灰撲撲的家庭,在一間灰撲撲的辦公室工作,普通到她的辦公桌在許叔惠對面,沈世鈞之前經常去找叔惠,對這女的都沒啥印象。曼桢下班後還要兼職做家教,梳最簡單的發型,穿灰藍色的褂子,完全沒有電視劇裡蔣欣時髦的樣子。

顧曼桢的美不在皮,在神——她樂觀堅毅,眼眸中閃着的光芒,因為年輕,因為朝氣滿滿,她灰撲撲的生活中到處都可以看到希望,她也曾發自内心相信這些希望。

這樣一個清貧又獨立的職業女性,為了掙錢每天風塵仆仆從一個地方奔向另一個地方,目不斜視,有一種深藏不露的高貴和定力。她和沈世鈞老家那些養尊處優的大小姐不一樣,也和她姐夫祝鴻才見過那些風塵女人不一樣。

祝鴻才當上暴發戶後,邀請顧曼桢坐自己新買的小轎車,還特地噴了一身香水。密閉小空間裡,書中描寫祝鴻才渾身散發着香氣,顧曼桢則筆直地坐着,靜靜地散發出一種冷氣……

書中說曼桢有個小習慣:但凡是自己擁有的東西,哪怕再普通,也越看越喜歡,覺得是天底下最好的東西。——沈世鈞就是這麼一個普通人。幾十年後他還會偶爾懷念曼桢這個習慣,因為他曾經就是屬于她的。

沈世鈞沒有許叔惠好看,也沒有許叔惠聰明,可是顧曼桢偏偏就愛上了沈世鈞。連世鈞自己都不太自信,當他發現他愛她而她剛巧也愛他的時候,才覺得狂喜,覺得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顧曼桢是張愛玲筆下最美好的女主角之一(另一個是《多少恨》中的虞家茵)。我一直認為,顧曼桢的人生追求代表了張愛玲本人對一個女性幸福生活的最高評價——自食其力,嫁給真愛。

曼桢這樣要求自己,也這樣要求沈世鈞。她特别不贊成世鈞回到老家繼承家業,渾渾噩噩過一輩子。她不在乎對方是否有錢,隻在乎兩個人相愛,隻希望兩個人獨立地在大城市打拼。世鈞求婚送的戒指是很便宜的人造寶石,但因為是用工資買的,曼桢就很高興。

“自食其力,嫁給真愛。” 即使放在2020年的今天,這幾個字仍然珍貴,仍然艱難。《半生緣》的故事成型于1950年,張愛玲的文字之所以不朽,抛開她炫目的文學技巧,真正的原因是她回歸了女性的本心,因而也跨越了時代。

顧曼桢給世鈞寫的情書,說:“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不管你是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樣一個人……”

但是沈世鈞到底是一個普通人,對于曼桢的姐姐當舞女這件事,他一直心存芥蒂。對于他父親的那份殷實家業,他也并不排斥,比起在大城市打工,看人眉高眼低,他其實更享受回老家當沈某人家二少爺的身份。

曼桢姐姐的老情人張豫瑾來訪,世鈞馬上就懷疑張豫瑾想追求曼桢。後來曼桢被姐夫祝鴻才強奸後囚禁,沈世鈞找了幾天未果,很快也說服自己,認定顧曼桢跟張豫瑾結婚了。

說到底,他不夠愛她,所以理所當然認為,她也不夠愛他。

他就是這樣一個普通溫吞的男人,生活還沒怎麼夾磨他,他就本能地退回到了舒适區。曼桢消失後,沈世鈞也難過了一下下,轉身就回老家和石翠之結婚了。

“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不管你是在什麼地方。” 這句承諾,顧曼桢自己也沒有遵守。她被祝鴻才強奸後懷孕,幾年後姐姐死了,她為了孩子就嫁給了祝鴻才。

張豫瑾再見到曼桢的時候,她已經變了一個人,再也沒有了從前的朝氣和沉毅的一面。這次見面,顧曼桢神情蕭索,甚至有點恍恍惚惚。

婚後連祝鴻才都對她很失望。他本來一直拿她當女神一樣憧憬,強奸她之後都覺得還在做夢。現在她真的嫁給了他,他發現顧曼桢像一盆素蝦仁,看着昂貴好吃,其實土豆粉做的,木木的一點滋味都沒有。

然後就是婚姻中兩個人無止境的相互折磨。顧曼桢辭去了工作天天待在家裡,吃飯的時候看一眼祝鴻才都會厭惡地肌肉起筋攣,又會因為日複一日雞毛蒜皮的争吵而繼續指鼻子指臉,摔盆子摔碗,活成了一個精神垮塌的無用的中年婦女。

終于曼桢離婚了,重新找到一份低微的工作,又借了一大筆錢,争取到了孩子的撫養權。

顧曼桢決定離婚的契機也很心酸。她發現祝鴻才出軌了,讓她震動的不是出軌本身,而是她目睹到祝鴻才在那個小家庭裡顯得很放松,父慈子孝,像個普通的好人。這一幕徹底摧毀了曼桢對當前婚姻的最後一絲牽絆——她自己不快樂,但她從未想到,這樣一個千方百計得到她又被她百般嫌棄的龌龊男人,原來這些年來也不快樂。

人到中年,顧曼桢和沈世鈞再一次遇到,沈世鈞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老家的婚姻也半死不活地秧着。

曼桢娓娓講起那一年她如何如何被姐夫強奸囚禁,澄清了往事中所有的誤會,面對命運的劇烈攪動沈世鈞再一次澎湃了,他激動地說:“好在現在見着你了,别的什麼都好辦。我下了決心了,沒有不可挽回的事。你讓我去想辦法。” 曼桢打斷了他:“世鈞,我們回不去了。”

這個生離死别的時刻,曼桢比世鈞看得透徹——這個男人不會為了她再放棄什麼,也沒有能力為了她再去掙紮什麼,今天的重逢之後就是永别。從這裡走出去,兩個人清清楚楚的,就跟死了一樣。

我覺得最有意味的一段對話,是世鈞聽說張豫瑾的老婆去世後,酸溜溜地順口問了一聲:"他有沒有再結婚?" 言下之意是豫瑾跟曼桢可以考慮一下。曼桢頓了一下。笑道:"沒有吧?我們都是寂寞慣了的人。"

她在兩個人之間劃下一道鴻溝,甚至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諷刺。——曼桢和豫瑾都是寂寞慣了的人,沈世鈞不是。

他有妻子,有兩個孩子,靠着父輩的産業,在老家過着标準的中産階層生活。他恐怕一輩子都不能夠完全理解——活到現在,顧曼桢還一直在堅持一點什麼,這點東西說不清也道不明,但是吃了千難萬苦,一個人熬過十幾年寂寞的日日夜夜,顧曼桢還在堅持。

這一刻,那個在祝鴻才汽車裡靜靜散發冷氣的曼桢又回來了。生活摧殘了曼桢的身體和容貌,擊垮她的精神,唯一不變的,是她的靈魂依然清冽。

《半生緣》脫胎于《十八春》,改動最大的情節之一是顧曼桢和張豫瑾的結局。《十八春》的結尾處,張豫瑾聽說曼桢離了婚,決定向曼桢表白。——這一段在《半生緣》中被張愛玲删掉了。

“我們回不去了。”

所有人都回不去了。張豫瑾想愛顧曼桢的時候,曼桢和沈世鈞正在熱戀;曼桢恢複單身後,豫瑾結婚生子了;豫瑾再次出現,曼桢又嫁給了祝鴻才;終于熬到這一天,曼桢單身了,豫瑾也單身了……可是張愛玲一支筆沉重地落下——都回不去了。

他和她,你和她,你和我,我們每一個人都回不去了。

和張愛玲講過的許多故事一樣,這是一個平淡而近自然的故事,像一隻粗糙的手輕輕摩挲着,抹掉我在閱讀它時掉下的眼淚,在灰撲撲的歲月中帶給我們無盡安慰和共鳴。

不知道怎麼就寫了這麼多。大概是因為與張愛玲有關,我突然很難平靜。

希望在巨大的市場和資本壓力下,導演和編劇們能盡量尊重張愛玲留下的這些故事,不要再糟蹋它們。

因為在張愛玲離開多年後,它們仍然被許多許多張迷愛着,愛如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