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Sir才聊过《风声》。

像是约定好的。

中国最好的谍战片和谍战剧,都诞生在十年前。

一个,敢恶敢丑,写黑暗衬光明。

一个,能笑能细,展悲欢透人情。

一刚一柔,构成2009年谍战类型的完整人格。

此后。

我们就再也没见过这样的——

《潜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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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的智慧

与《风声》的众星云集,胜券在握不同。

《潜伏》如其名——

潜得深,一点也不容易暴露。

主演孙红雷和姚晨,虽然已经有作品,但还远非一线。

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北电老师祖峰,谁也不知道他居然是赵薇、黄晓明的同班同学。

导演兼编剧姜伟,孤注一掷,如果这部还不成,就打算转行不干了。

10个月做出剧本,给他拍摄的时间只有60天,成本之低只能多拍室内戏。直到今天,他的遗憾依然是画面有些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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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潜伏》一开始只能用平平无奇来形容。

卫视首播时,谁也没看出它有什么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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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剧情推演,才逐渐逆袭。

在结局时已经成为大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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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这两篇报道的发布时间——

成为国民爆款,它只用了12天。

之后十年,它更是反复重播。

时至今日,豆瓣评分9.3,登顶最高分国产谍战剧。

谍战该是什么样?

狠、毒、恶、寒。

让最赤诚的理想在最残酷的环境里反复淬炼。

《风声》就是集大成者。

但《潜伏》呢,改编自作家龙一的同名短篇小说,体量小,点到为止。

10个月的创作,姜伟赋予这部作品一种特殊的气质——

逗。

明明身处乱世,每个人的死亡几率都不断向100%逼近,动辄见血封喉。

但每一集,居然都有能让人笑出声的片段。

比如,吴敬中站长,主人公余则成(孙红雷 饰)卧底的保密局的领导。

关键词:贪官。

余则成刚来保密局报道,他招呼下属,第一句话是:

时间是一头野驴啊 跑起来就不停

你都长皱纹了

就像我这前列腺经常造反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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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驹过隙”说成 “奔跑的野驴”,修辞界的一股泥石流。

《潜伏》的笑点,不是无厘头,也不是搞三俗,全部是依托于人物性格而设计的。

高度生活化。

他们市侩、现实,以至于你有时忘了谍战的存在。

吴敬中受贿了一辆斯蒂庞克轿车。

激动得立马晒朋友圈炫耀——

你连这个都不懂啊

就是陈纳德坐的那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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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观众又好笑又着急:别人在你眼皮子地下偷情报,可长点心吧。

另一个一见到就想笑的是特务谢若林。

他的人设是奸商。

一口结巴,但从这张结巴的嘴里冒出了太多金句:“嘴上都是主义,心里都是生意”、“生意场上的事儿,怎么老用间谍的思维看呢?”、“一枪打不死我,醒来后还可以做生意,只要价格合理。”

说得磕磕绊绊,又振振有词,这种反差让幽默感一下子就来了。

现(卡壳)现在两(卡壳)根金条放在这儿

你(卡壳)告诉我

哪一根是高尚的 哪一根是龌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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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演员曹炳琨演得太好,以至于有江湖传闻,说曹本来就是结巴。

吴站长贪,谢若林奸。

他们的人是热乎的。

引发的笑果却是冷的、讽刺的。

因为在一个残暴无度、黑白颠倒的世界中,利益是苟全者唯一能抓住的价值标杆。

但《潜伏》里还有另一种笑点,它更亮,更明快。

贡献者,女主角翠萍(姚晨 饰)。

姚晨自己都承认,在《都挺好》苏明玉之前,能够被观众记住的名字,除了郭芙蓉就是翠萍。

角色出身乡野,做过几年游击队长,她负责执行秘密任务——和余则成扮演假夫妻。

翠萍的没文化,是第一大笑点。

最开始连阿拉伯数字都不认识,学习半天后,跟着电台听写。

看看这手忙脚乱,还偷瞄学霸同桌,像不像你上学时做英语听力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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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开始学写汉字。

她大剌剌写的是:

余则成 大笨蛋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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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她够生猛,敢表白。

其实是她被别人骗了,还以为自己写的是:“余则成,大鸡蛋,我煮你!”

翠萍的笑点,还在于她对禁忌的坦荡:明明恋爱都没谈过,开起车来油门不知轻重。

最开始两人扮假夫妻,为了瞒过楼下监听的会计,余则成每天都要摇床腿。

翠萍冷眼旁观,揶揄道:

还用天天摇啊

那边的会计是个光棍 受得了吗

天天摇 觉得你本事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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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和保密局的官太太们一起打麻将,聊到房中事。别人问她:你家老余床上怎么样?

她不懂装懂:他很快,一躺下就睡着了。

站长太太和她解释:不是说睡觉,是说那个。

她坦坦荡荡:

那要说在床上有什么意思

要有意思还是在山坡上

在庄稼地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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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司机。

还是越野老司机。

《潜伏》的成功,就在于它拍出了人样——

外,是一层市井伪装;

内,是一肚凡人心肠。

让不同的人说出符合他们心理的话,做出符合他们身份的选择。

无论对钱,还是对性,不忌讳,不粉饰。

它通俗,但不俗。

这也是拍电视剧的艺术——

在这神经紧绷、旷日持久的地下战争中。

它用笑声烘托人性明快的色彩,“勾住”观众的注意力不涣散,往下沉,最终完成与人物共同的成长,如历一场名为谍战的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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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r分析过《风声》,它充满让人不寒而栗,细思恐极的细节,人物之间无不明暗两条线并行推进。

《潜伏》呢。

作为全家欢的电视剧,特别是在预算有限、拍摄档期紧张的前提下,是不是就完全放弃细致的手艺活?

并不。

姜伟遗憾的糙,就是服化道的遗憾。

但在剧情、人物塑造上,他问心无愧。

他没有丢掉谍战剧的核心:阴谋。

他不以血腥的拷打场面为卖点,而是四两拨千斤,细细缝入生活点滴里。

观众在逗笑的同时,随着剧情的推进已经被消化在共鸣情绪里。

余则成表面上是保密局的官员,帮着站长贪污受贿,狐假虎威。但实际上,每天都活在惊险之中。

不可出一丝差错。

比如和保密局同事去接翠萍,他突然注意到送翠萍的车夫身上带着一把土枪,这很有可能暴露他共产党人的身份。

来数一下,这段短短10秒钟的戏里,孙红雷的眼神变了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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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看着同事和“假妻子”的商业假笑;

到发现枪支时克制的紧张和略带慌乱的扭头;

再到说“路上辛苦,注意安全”时若无其事的、客套的、甚至带点憨厚的微笑;

最后,拧起眉毛,上下扫一眼车夫,暗示他注意收好枪支的凌厉。

一场人命关天的危机被不留痕迹地解决了,在场另外两个人浑然不知。

越是危险,越要镇定。

在动作上做减法,孙红雷表演的余地,都限制在方寸间。

比如揉眼睛、戴上眼镜。

这就是一个提着脑袋干活的情报人员,平复心情、缓解情绪的“最大”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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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面瘫”到戴上眼镜的这几秒,死神伺机而动。

悬念被加重,余则成深谋远虑、情绪稳定的人设也被进一步巩固。

《潜伏》之所以经典,不仅在于机智的正派,更在于不弱智的反派,和足够会演的反派演员。

情节不细讲,只讲一个“夸张的动作”。

吴站长找余则成谈话,试探他是否忠诚。旁白揭示,余则成注意到了站长的一个“夸张的动作”,从而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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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连忙调转口风,给自己找补。

但有趣的是,当我们回看站长这个动作时,会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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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动作能算夸张吗?

只不过是一个耸肩,加上略微带有探究性的凝视而已。就连这个问句本身,都稀松平常。

但恰恰只有成片里的这种收敛的效果,是符合谍战片的角色剧情逻辑的:

这是一只诱捕敌人入网的老狐狸。刚布下罗网的他,绝不可能张牙舞爪。

只有一点微妙的动作,会不经意地泄露了心机。

要不然,何谓阴谋?顶多是一场事先张扬的谋杀案。

这样轻微的异动,也逃不出法眼。也只有这样的地下工作者,才能称得上一声——了不起。

《潜伏》看似草房陋棚,却有从长计议、细处斗法的巧劲儿,所以才留得住,成为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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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产谍战剧是带着镣铐跳舞——结局已注定,正邪两分明,主义恒坚挺。

无论有多少风云诡谲,万变不离其宗。

看多了,观众也觉得假大空。

但《潜伏》是少见的,潜入正确的表面之下。

触到更深处的认同,唤起观众的强烈动容、共情和共鸣。

在潜伏中,余则成深爱过两个女人,最终,也和这两个女人一一告别。

如何表达悲伤?

《潜伏》交出两份截然不同,但同等动人的答卷。

余则成最初爱的是女共产党员左蓝,她引导他成为一名地下工作者。

以至于最开始,组织并不太信任他:

只为红颜 我担心你没有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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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则成逐渐用行动,得到了组织的信任,然而也在这时候,左蓝被杀害了。

他在办公室,打开一本左蓝留下的小册子,内容是《为人民服务》。

Sir敢说,把一篇人人都学过的小学生语文课文读到让人潸然泪下,孙红雷的表演,绝了。

办公室里不可高声,他读得低沉而平稳,因为对这个文章还很陌生。但翻页的时候,他眼神专注,带着渴望:他急切地想知道,他爱的女人,是为了什么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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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读越激动,在读到“中国人民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的时候,语气转向激昂,拿着书页的手微微颤抖。他投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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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文章的末尾,读到“用这样的方法”,他直接盖上书页,靠在椅背上,望向天空,喉头动了两下,声音放缓,才接:“寄托我们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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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正确的教材,还原回了一个可以让人流泪的故事,一种震撼人心的信仰。

这是真正有感情,有层次的表演。

新时代的观众,离那个时代已经很遥远。

但余则成喃喃自语时,把左蓝的名字替换上去,“左蓝同志就是我们队伍里的一个同志”,这个英雄一下就有了脸。这种死亡,也立即变得痛苦,而荣耀。

《潜伏》八年后上映的《敦刻尔克》结尾,英国士兵朗读了丘吉尔刊登在报纸上的演讲“我们决不投降”。

同一个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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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由大人物的语言,升华小人物的命运。也利用小人物的声音,落地宏大的信念。

如果说,与左蓝的死别,情绪依托于台词。

那么与翠萍的生离,则是一出长达六分钟的默剧。

解放前夕,国民党撤离,站长也要带上余则成。

在兵荒马乱的机场,余则成与他以为已经遇害的翠萍意外相见。

这一段,Sir强烈建议观看。

不过注意,别在公司里偷看——防止你哭到引人注目。

翠萍先发现余则成,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注意,这里有一个张嘴的小动作,因为她下意识想要呐喊。

但立刻收敛。

——不能喊,只能等他看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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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余则成也看到了她。探照灯刚好照亮他的脸。

他惊异地用手按太阳穴。这手势既像是在确认“我不是在做梦吧”,又像是在敬礼,给一个失散太久的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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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车,翠萍想要奔向爱人,但余则成摇头制止,因为会暴露身份。

对视,两个人却笑了。

笑,因为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也因为欣慰翠萍成熟了,感慨她也知道克制和容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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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萍返回车上,再回头看,两人的笑容都消失了。余则成更是面如白纸。

虽然前路未定,但也都知道,这一别,将是千山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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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恸动人,难怪引发观众抗议:心都要哭裂了,要往导演家寄刀片。

而导演兼编剧姜伟解释:“很多资料没有解密,从公开资料来看,有些人结局非常好,比如李克农、熊向晖。有些人很惨,这是这一行一代人的结局,信手拈来大团圆,对得起这些人吗?”

——这是用心在导戏的导演。

但,就是这么一个悲伤的结局,整场戏里,却没有人说一句话,更别提哭喊。

甚至没有人留下一滴泪。

其实,我们现在看到的《潜伏》大结局,是重拍过后的版本。

时隔多年,姚晨在采访中聊《潜伏》,说自己每次看到剧本结尾都会热泪盈眶,所以第一版里她哭得稀里哗啦。但冷静下来后,她意识到,不应该是这样的:

观众知道他们不可能再相见了,但翠萍是不知道的。她还满心希望说:哟,老余你还活着呢,你看我也活着呢,一会儿咱们家里见,她是欢欣雀跃的。她很激动,但是她忍住了,其实对观众的刺激是更大的。很多人觉得,演一个角色出不来了,我后来才知道这个说法有多坑爹。演员如果你对你的角色没有一个客观距离的时候,你离它太近,过于主观化的时候,你很容易演错的。……演员是剧情的提前预知者,我们的表演恰恰是不能剧透的。

由此,她重拍了那场戏,自我评价不是它有多煽情催泪,而是“它是动人的,它的分寸是合适的”。

——这是用心在演戏的演员。

煽情与动情,一字之差。

前者刻意为之,往往抽掉铺垫,违背人性,就是霸王硬上弓,为难演员更膈应观众。

而后者,就像《潜伏》这样,前面已经做足功课,笑得越是轻松,越衬得离别悲的难以释怀。

如果说《风声》是风云际会的一时经典。

那么看似平平无奇《潜伏》,怎么又不是呢?

一部《潜伏》的诞生,背后是优秀的剧本,出色的演员,精良的团队,绝对的精品。

这话不是Sir说的,是在剧中饰演陆桥山,后来更以“达康书记”一角闻名的吴刚说的。

他说这句话时,此剧甚至还没杀青。

今天我们早已确认,这不是王婆卖瓜,而是优等生在交卷之前,就已经有了考满分的信心。

和他一样有十足把握的,还有饰演李涯的祖峰、饰演站长的冯恩鹤、饰演左蓝的沈傲君。

就说祖峰吧。

Sir在《潜伏》之后再没有见过那么有“现代感”的反派。

李涯,军统唯一成功安插在延安的特务,代号“佛龛”。

他有着与余则成一样,甚至更加偏执的信念,只不过方向彻底相悖。

李涯说,我坏事做尽,只为让孩子们过上好日子。

这是真心的。如果不是知道他的身份,也会被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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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工作狂,吃喝都在办公室,不近女色。

换言之,祖峰跳出当时的时代,把这个角色演出一些现代心理疾病的感觉:偏执、洁癖、强迫症、恐爱(或者内心又是极度缺爱)……

越看越让人回味。

哪怕是一个反派,你也忍不住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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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成熟的演员,他们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工作,付出了多少汗水。

是这些,而非粉丝、数据、刷分和营销,成为了他们真正的底气。

十年。

在评价很多剧,Sir都要睁大眼睛去寻找亮点。

而评价《潜伏》时,更要聚精会神,从亮点中再筛选亮点。

十年中。

孙红雷走进真人秀,成为“颜王”。

姚晨上了“青云”,为现代女性发声。

祖峰演而优则导,新作关注抑郁症。

他们就像《潜伏》的剧名——蛰伏之后,各奔前程。

但是对于Sir来说,余则成、翠萍、李涯等等角色,却依然活在故事里:

笑亦何欢,哭亦何悲。

斗室之内,云谲波诡。

斯人已逝,心志长存。

“潜伏”是传奇的名字,也是传奇的“咒语”。

十年后,人们看到《潜伏》,还是像吴刚老师所说——

这个遥控器不会换台了

定住了 那肯定要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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