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在夜晚的海边》,第一眼看到这个片名的时候,我们可以发现,它的主语是欠缺的。它只告诉了我们一个不确定的时间点与空间位置,并没有告诉我们作出动作的主体是谁,是一个人亦或是一个非人?是一个主体亦或是客体?我们只能听到沙沙的海风声,只能感知到一种状态,一种处于一个开阔性的世界边缘的情状。而或许处于这种状态的形象主体,正是在世界的无限与有限之间徘徊而生成的:如此的徘徊既可能是一种向内的自省与自反,亦或是一种向外的关于无尽与永恒的探索。

影片从一个变焦镜头开始,焦点从金敏喜(永熙)的脸的局限性视野被扩展到一个中景视野中。第一个情境生成了。在情境中我们看到,在一个异国的咖啡厅中,永熙与朋友正在交谈。两个女人,作为文化与性别上的她者来到了异国,她们用韩语在聊天,而咖啡厅里的外国人则继续着生活的忙碌。随后,她们边走边聊,聊天气,美食,生活,可望不可得的爱情……彼此的观点充斥着不可调和性,言语却在从口唇开合被吐露之后便似乎无影无踪。或许是异国的场域与彼此矫饰的假面吞噬了母语的原生性吗?带着疑问,我们接着看到两人走进了一家书店,永熙用生涩英语与患有癌症的店主交谈,并买下了他作曲的一本钢琴乐谱,随后跟朋友到外国友人的家中进餐。母语似乎真的渐渐被异化成了英语,形象的主体性被消弭掉了。但我们可以发现,这些充斥着异质性的情境与人物是如此地友好与真诚,他们如此真挚地拥抱与包容着这些来自异国的人们,使她们既可以选择英语亦可以选择母语,使她们作为客体的焦虑不安渐渐淡化,消逝。因此,生成了一种抵抗性的形象——永熙与友人,她们并不是以殖民者的身份与语言来“侵犯“异国的土地,而是通过展露自我的创伤,自己最本真的情状来感染这片场域,从而撼动了那些平乏而同质性的日常,使缺席的生活与情感复现。于是,在身份,地域,个体的断裂与差异之处,不再有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之分,新的流动形成了,环境,人,永熙……成了一个“共生体”——而这一切就是在回应永熙跪在桥头边,向世界性的广阔祈祷的那一刻。那一刻似乎在昭示着她的愿望:到世界中去,连同我的身体,我的秘密一起,就让那萧瑟的风与无边无际的树林吞没我的一切。

在洪尚秀的电影《之后》,《这时对那时错》,《克莱尔的相机》中,我们都可以看到金敏喜的身影。她抽烟,喝酒,不断地讽刺与嘲弄身边的男性….往往既是一个当事人又是一个抽离者。所以她可以一边用尖酸的言语嘲讽着那些无能的渣男们,但也会躲在烧酒屋里默默地为自己敏感的心绪而黯然神伤。她是创作者自反的投射,是反衬得周围男性一文不值的存在,但同时又是女性自我心绪的独白者……或许对于金敏喜的身份暧昧与秘密的困惑正如伍尔夫对人们向她提出“作为女人”而写作的概念感到惊愕一样,创作必须产生一种生成-女性,她们可以像原子一样遍布整个社会场域,从而让男性进入到这一种轻柔的生成之中。而金敏喜的形象就是这样的生成—女性,她既是柔弱的亦是坚硬而顽固的,没有一个男人,一个外来的独裁者可以制服她生机勃勃的潜力,他们只会因见到她的美而惭愧,从而被带到她自身的生成中去。影片中有一幕,金敏喜从咖啡厅里走出来,哼着歌曲,抽着烟,享受着黄昏与风的魅力。那一瞬间,似乎周围所有的一切都被卷入到她轻柔摆动的身姿中去。流动的,光滑的时间于是拥有了皱褶,一个会呼吸的泡泡在时间的缎带上生成,藏匿着属于女性的心绪与秘密,而那过于残酷与疲惫的世界从此再也不能打扰它们。

“现在几点了?”在影片6分35秒处,一个男人向她们询问着,她们因为没有带手机因此无法回答。而28分便是永熙坐在电影院里的镜头。我们的困惑因此而生,在异国的这段旅途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抑或只是永熙观看的一场电影?后续中那位同行的女性也从未出现过,但那段异国的旅行却被永熙其他的友人不断提起。此处似乎形成了一种柏格森的绵延的时间——异国的,梦境的,抑或是电影的,还有永熙自己的时间,形成了不可分割的流。而这样的时间无法被钟表与空间所记录,它只会依附于形象的身上,随着她的生命性的变化而不断创新自我。于是,永熙不断地走到人群中去,走到世界的变幻无常中去。在交流,碰撞与抵抗中,正如开头第一段提到的,永熙成为了一个探索者。她身上轻柔而坚硬的粒子缓缓地渗透进那些苍白的情境中去,撼动了那些日复一日如癌症般僵化的日常与人们麻木的心。1小时07分处,那个询问时间的男人又出现了,这一次他不再询问任何人,而是温柔而坚定地擦拭着永熙的旅馆的窗户。因为他明白,时间再也不能被量化,永熙已经变成了时间与绵延本身。

影片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镜头无疑是那几个金敏喜徘徊于海边的时刻。景框被解开了,她不断地陷入睡梦与沉思中去。一个纯粹的视听情境就此形成:海水,沙砾,风声,在古典乐的伴奏下共舞着。透过永熙的眼睛我们也看到了永熙的无力——那无法对抗世界的无力,无法融入万物之中的无力。大海的尽头是一切噩梦的终止,亦或是另一个无尽的开端呢? 她疲惫的双眼与倒地不起的身体无不昭示着她的困惑,而承载的时间又已经夺走了她太多的生命力。我们似乎获得了一个肆意窥探永熙的秘密的机会,她变成了无蔽状态之下的“物”。 但正如梵高笔下的那双农鞋一般,它们是归属于大地的,只有在农妇的脚上之时,才能保持其自身的自持。于是,永熙最后醒来了,她再次回到那与她同形共生的世界中去,回到那喧嚣中去。因为哪怕她的愤怒与不安对于无垠的世界来说不值一提,哪怕她依然只是一个性别的“客体”,但只要她依然存在着,探索着,就是对虚无最好的抵抗,就是对生命本真最温柔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