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深处,真不敢说,一点不干净的东西都没有”
关于辛柏青的文艺片总是值得一看的。即便辛柏青老了,《白塔之光》依然不能错过,辛柏青依然是文艺男神。
其实要想深刻了解电影《白塔之光》的主旨,首先得记住影片当中的这段对话。
电影中后段辛柏青饰演的谷文通坐在椅子上,对着坐在床沿边上的田壮壮饰演的父亲古运来,诘问:
“你就老老实实交代吧,抵赖是没有用的。”
古运来:“我真的没伸手。”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点你该明白吧?”
老实的老人:“明白!那我也不能违心地承认啊!”
“你不是喝酒了吗?”
“我是喝了酒。但我也不是那种人啊!”
“酒量怎么样啊?”
“不行”
“你喝了酒,所有的事都记得吗?”
“确实不记得......晕晕乎乎的,不记得。”
“就不就完了吗!没人逼你说假话。是让你在灵魂深处深挖一下。你敢说在你灵魂深处,连那种念头都没有过吗?”
“灵魂深处......真不能说,一点不干净的东西都没有。”
“你看......只要往灵魂深处深挖下去,事情就会有变化。”
交代什么?交代父亲对于几十年前在公交车上伸手猥亵妇女的罪行。父亲拒不承认,或者说不认为那是事实。
但这段话所在的镜头场景具有超现实主义。它既是对父亲的诘问,也是对自己的反问。这种诘问与反问,便是影片故事里几组对照人物的表意主旨。
所以在随后转换交接的超现实主义镜头下,释怀的谷文通又问父亲觉得冤不冤。
父亲说:“冤......也不冤!”
冤,也不冤。可以说即是电影《白塔之光》的隐在主题。
《白塔之光》讲述了一个父子和解的故事,但又不单单是父子和解的故事,同时进行的还有谷文通的一段中年之恋。若要准确一点来说,《白塔之光》更接近于杨德昌导演的电影《一一》,具有多条主题。
故事始于几十年前喝醉酒了的古运来在公交车上“伸手”猥亵妇女,妇女起初指认古运来,后又不确定。荒唐悲剧的降临,足够令古运来在那个年代身败名裂。为了保全妻子名声和子女的成长,古运来甘愿被扫地出门选择了独自隐去。
自小缺失父爱的谷文通和姐姐古文慧被母亲独自抚养长大,其中艰苦可以想象。尤其在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过去和存在始终是谷文通心里一根难以拔除的生命之刺。加之人到中年,又身处离婚独自抚养女儿的处境,诸多不顺。
有人说,中年之困是一种复杂的处境,几难消解。它是青年的匆匆逝去,是老年的提前感知,是成为人父人母后才能懂得的父子矛盾,却又发觉人生充满了遗憾而无法弥补。中年像是一个人,缺失原生家庭的爱,却要给足自己孩子健全的爱,同时面临家庭婚姻关系中处处需要修补的漏洞。社会层面上,他可能会直面暴风骤雨般的欲望,同时随时准备着承受最为惨痛的代价。他可能就是欲望本身。
中年,如同深渊潜航,容易被吞噬,却无人为之兜底。
大差不差,这些都是影片中谷文通中年之患随时可能出现的注脚,并且这些注脚似隐若现。不过影片中的谷文通却比较干净。这种干净来自于影片当中另一条故事线——谷文通和欧阳文慧这对有着一定年龄差距的暧昧之恋。没错,一个有着同自己姐姐相同名字的年轻女孩。
欧阳文慧是谷文通的工作搭档,谷文通写美食文章,欧阳文慧拍摄美食照片。有着一定年龄差距看似不可能的两人因为工作的关系而有了交际。影片依据于两人各自的情感缺失现状,通过两人年代差感的语言碰撞,和对方身上所透露出来的异性气质,徐徐交代出了埋伏在两人身上经年不散的悲伤内核。也正是这种悲伤内核,让两个具有社会疏离感的人彼此缓缓地靠近。
电影《白塔之光》始终以一种极具温和的叙事语言和节奏推进故事的发展,通过生活化场景和语言对话来表现人物状态。没有暴烈的叙事冲突,也没有暴烈的人物感情,它温和地将一种莫名的悲伤隐藏在故事的表象之下,直至最后慢慢揭露那些看似不寻常同时放在大环境之下实则寻常的生活往事。
影片内容格外生活化,在几乎所有的场景里,它不仅将悲伤隐匿,处理感情时也极为收敛,引而不发。社会体系中,个体的独有情感造就了个体的差异,但个体的状态却具有社会普遍性,这完全暗合了中年人普遍的社会状态。影片中这种对于中年人深层次的感悟,有时会令人产生一种这即是导演作为一个思考者本身的全部真实生活的再现。
同时,电影《白塔之光》会给人带来一种奇特之感,它足够庞杂,似乎什么都有,但又主题明确。前面有说过,某种程度上来说,《白塔之光》很像杨德昌的《一一》。它讲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有婚姻、家庭、亲情、爱情、修养、文化、精神状态,还有北漂,孤老这类的小主题,导演将之糅合成有机整体,侧重分明。
白塔之光,电影之名,可视作是一种信仰。中年很容易可能活成了油腻不堪的样子,中年容易失去信仰,无白塔之光。
影片围绕谷文通,讲了三个主题。
亲情,同父亲的矛盾与和解;爱情,与欧阳文慧似是情人,似是父女的暧昧关系。
关于谷文通和欧阳文慧的这段暧昧关系,应该来说,导演处理得极为合理。影片的独特气质主要是由两个主要人物角色的气质赋予的。两个人物的气质则源自于人物本身的性格。颇具艺术气息且不油腻的谷文通,一头短发示众独立自昂的欧阳文慧,因为各自生命的缺憾,因为内里共有的悲伤感,很自然地靠近在一起。
同时,还有一个极度隐含的主题,青春挽歌,理想破灭。
影片中的谷文通,用欧阳文慧的话说,是非常“客气”的。谷文通的前妻也是这么说的,包括谷文通自己,也这么说自己。显然,文学修养首先赋予了谷文通“客气”的性格和气质。
并且现实的因素是,谁都明白,成年人尤其中年人的生活,需要远离任性,舍弃肆意妄为,懂得取舍,明白代价,礼貌涵养视为根本。客气意味着遵守规矩,不逾越边界。
这种涵义可被视作是美好青春年华不再的墓铭。所谓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电影中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比如,透过姐姐古文慧的口,她说谷文通写诗,但写诗没人记得住,即是佐证。
中年人悲伤深潜在生活点点滴滴之下,隐忍独行,不易察觉,就像影片当中的谷文通一样。而那些任性妄为,那些肆意张扬,曾经属于每一个从青年时代走过来的人。中年的看似平淡的生活不代表不曾拥有那些过去。而那些过去,就像影片中欧阳文慧教儿童福利院里的孩子们唱的那首《秋柳》这首歌一样。
堤边柳,到秋天,叶乱飘
叶落尽,只剩得,细枝条
相当日,绿茵茵,春光好
今日里,冷清清,秋色老
风凄凄,雨凄凄
君不见,眼前景,已全非
眼前景,已全非
一思量,一回首,不胜悲。
那些悲伤,只在无人处展露,如同影片结尾,独行的谷文通一个回头,开始倒走,风雪糊满了他的脸,糊满了他的眼镜。悲伤在那一刻喷薄,溢出屏幕。
此三主题,交织在一起,加上辛柏青自带的文艺气质,很好地诠释了“中年”这一不上不下的人生概念,且具有广泛的代表性。
影片中,有三处超现实主义的镜头表达。这是解开导演用意的关键所在。
其一,谷文通前去父亲古运来的住处,在古运来的老旧老房间里,前一秒,谷文通还在质问父亲古运来是否有做过那件错事,也就是文章开头的那段对话。下一秒,镜头跟随古运来给平安树浇水而移开,再次回到谷文通的时候,空间上,他从椅子上,变成了躺在了父亲的单人床上睡着了。这是两个错开的空间。
一般来说,梦境是处理自我意识的最好镜头表达手段。这段话,其实更像是谷文通对自己说的,而非父亲。
这既是谷文通的自问,也是几十年来古运来隐居生活的反思。两个通过这段对话,将两人合二为一,对同一个命题“冤,也不冤”的自我探讨。
此外电影结局时最后一幕,白塔之下,大雪纷飞,同样的镜头手法,移走又移回来,同样的人物转换,前谷文通,后古运来。同样坐在雪天天台的桌前椅子上。此处再次合二为一。
也许谷文通和古运来就是同一个人。他们不仅有血脉上维系,他们还有中国人沿袭下来同样的“客气”性格,或许也会有冥冥之中同样的命运归宿。他们也许只是一个人身处不同时空的两种处境和状态。
回头再看看,看看他们的名字。谷文通,他房间床上地上堆满了书,他曾经爱好写诗,如今还读诗,但没人喜欢他的诗。他代表着中年破碎的理想。古运来,明显时不我运。他代表着破碎的中年婚姻家庭。
还有一处,在北戴河,谷文通去往欧阳文慧曾经呆过的福利院,现已是一片漏风废墟。镜头里,欧阳文慧和古文通一前一后,看似隔离没有交集,但他们都看到了没有窗扉的窗台石缝里盛开的那朵随风摇曳的小花,实则也是两个交错时空的融合。小花的处境和样子,也是他们两人自身的隐喻。
又比如,南吉对欧阳文慧和谷文通说自己祖上参与过白塔寺的建造,影片结尾时对着谷文通又言之凿凿了一遍。与此同时,谷文通对南吉问了一个商场小火车上的欧阳文慧同样古怪的问题,他问南吉有无同欧阳文慧的前男友上过床,南吉回答说差一点儿。
在这段拼凑得来的故事里,我们知道南吉先是同欧阳文慧的前男友合租房,欧阳文慧其次住了进来。于是,感情的先后跟感情的忠贞,若要计较起来,就会变得无法说清了!
这其实也意味着,人都有所谓“邪念”的时候。这同样呼应文章开头那段既是谷文通也是古运来的内心自白。应照了“你敢说在你灵魂深处,连那种念头都没有过吗?”这句话和“冤,也不冤”的主旨。
再比如,公交车上的欧阳文慧和谷文通,遇到了一场突发小事故:公交车上男子摸妇女。导演巧妙的安排是:男子不发一言,只略显鼻孔出气。当事的双方,只有女人一直喊“臭流氓”。
所以真相到底是什么,是人们口中的那个,还是自己心底的那个?是人们口中的那个就是冤?还是自己心中的那个就不冤?!这确实值得往灵魂深处深挖一下。
影片细节当中还有很多温情的概念。
比如谷文通带着女儿在窗户旁念诗,窗户上的“福”字窗花。还有无论是父亲房里的,还是谷文通房间里的平安树,以及笑笑对谷文通说过的话,谷文通对着父亲古运来说起了相似的话——父亲的手里钻进了好多蚯蚓啊——而蚯蚓又出现在谷文通和欧阳文慧曾光顾的废墟儿童福利院大楼的窗台上,蚯蚓耕耘的隐喻,这些都投射出中国人对家庭概念的重视。同时影片有一个高明的地方,将亲情同城市联结了起来。比如谷文通给女儿念的这首关于北京的诗,诗意的内容又契合了谷文通租客的生存状态。
王宏伟,他虽然也臃老了,但他一直是那个鲜活的“小武”。
除了“好人”姐夫,谷文通身上,也有一种“好人”的味道。照顾自己的租客,对人客气,为人干净。甚至古运来,客气始终如一,影片有关于他的直接描述不多,但从他的言行举止,从他不多的说话里,以及结局姐姐古文慧间接侧面的表达里,我会想起有一种人——宁愿委屈自己,也要善待别人,大概就是古运来这种样子!
影片结尾,前妻罹患癌症,谷文通前去探望,交代出了两人先后出轨的事实,那么深挖一下,出轨,如果有感情出现淡漠的变化,如果有你先我后的说法,那么到底是干净还是不干净的事情呢?
临走之时,前妻的现爱人在病房外对谷文通说了两个词汇,韩语“Sarang”和维吾尔族的“Sarang”同音,分别是“爱”和“傻瓜”的意思。也是这种“冤,也不冤”的情感镜像。
再如,影片有三抱。一抱,困苦的北漂租客想抱一抱好人谷文通,给予他帮助;二抱,欧阳文慧想抱一抱谷文通,给予她营养;三抱,影片结尾,谷文通想抱一抱姐姐,给予他温暖。
影片最后,南吉陪谷文通去看古运来喜欢的上官云珠的主题电影展。上官云珠,影片中有交代,是父亲喜欢的上个世纪的电影女明星,这也暗示了古文通的情感归宿,或者说情感归宿的方向。
欧阳文慧和谷文通两人是两个互为对照的人物,这种对照也为两人的互相吸引增添了可信度。年轻女孩欧阳文慧老成不羁,源自于她的孤儿身世,谷文通稚气未消,理想幻灭。影片中其实有很多这种代表着稚气的细节,昭示着谷文通对过去时光的缅怀,比如兀自地拿起年轻女孩欧阳文慧的彩帽子戴上;穿年轻人穿的高帮帆布鞋,款式跟欧阳文慧一模一样;独自寻找父亲的住处时,在小区院儿里不经意间停在一辆幼儿秋千旁,转身离去时,轻轻地拨晃了一下秋千;乘坐公交时见旁边的乘客做脸部耳保健操,他也跟着做了起来。这些细节,都极为含蓄地表达谷文通这一人物的内心精神状态。
这种信仰,就像影片中,欧阳文慧在广济寺的墙外作了三个祈拜。就像南吉说了两次自己祖上参与了白塔的建造。两次,一次说开玩笑,后一次却言之凿凿。
对应的,就是听话的那个人,就是你信与不信!这就是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