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类似游记之类的东西。

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看电影,和K一拍即合。她先告诉我有一部女同片要上映,我说不可能是在大陆上吧。一查,电影是《叔叔》的导演导的,那是一部很好的影片,也果然只在香港上映。于是我随口一说要不去香港看吧,她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两周后,我们到了香港。

香港的电影票和其他东西一样,都很贵,一张票要一百多。走进时代广场,乘电梯上楼,旁边有一个看上去还算年轻的女孩非常亲昵地搂着一位中年女人。取票的时候,由于不确定香港看电影的步骤,我们站在路中看手机,转身准备看取票机时撞到了她们。后来进影厅坐下,发现她们坐在我们旁边。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她们大概是情侣。

第一次在公众场合看这种题材的电影。相关的经历还是大学时北京电影节和一大群人看放映片《女孩》,讲的是跳芭蕾的男孩想要变性成女孩的故事,影片和性少数人群相关,有性场景,但整个观影过程并未给我带来太大的满足感。一是观影人数太多,密密麻麻坐在石梯一样的地方,可能有几百上千人。二是来电影节的基本是对电影感兴趣的人,并不一定是对电影的题材本身感兴趣,有可能是买不到别场的票了,将就来看的。但我清楚地知道来看《从今以后》的人不是。不一定像我们一样远道而来,但至少他们是自己选择的,并且是花了大钱的。这也不是什么影展电影,只是一部普通的上映电影。所以,我想每位观众都带着欲求,那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这种感觉当然也和电影本身有关,所有来看电影的人都希望自己看的是一部好电影,更别说稀缺的女同电影。这是个被忽视的题材,可以被利用的题材,也是个很难拍好的题材。故事本身很简单:一对相处多年的伴侣,一方在未立遗嘱的情况下突然离世,另一方本来和对方的家人相处得很好,到了分割家产的时候,关系大冷,对方家人要你搬出你住了一辈子的家,而你对此无可奈何。导演杨曜恺原本学的是法律,对法律方面的陈述非常清晰,既不玩文字游戏,也不装高深,专注于表现现实。这也要得益于他为此做的田野调查,剧情许多来源于调查中接触的真实案例,这也使得电影更具现实意义。对于熟悉LGBTQ相关话题的人来说,同性恋伴侣的权益并不是个陌生的话题,在西方许多的电视剧和电影中都有涉及。但这对香港,乃至于整个中国都是很少见的。

坐在电影院,看着演员们生动的表演。更确切地说,那不是完全的表演,导演为了追求真实性,给演员时间和人物相处,要求他们放弃技巧,一半是角色,另一半是他们自己。这点也让我听了之后更加敢于追求生活,因为技艺不是最重要的。区嘉雯饰演的Angie一个表情就让人想落泪,她失去伴侣后的悲痛,面对不公时的愤怒。是的,女性不是软弱的,女同性恋也并不低人一等,她们甚至比周围的人都过得好。她们也并不任人宰割,但当Angie想要站起来反抗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一条路可以走。法律阻挡了所有的道路,法律允许有人无耻地侵占别人的财产。每当这个时候,周围的人都会发出和我们同样质疑的声音。社会结构性的问题是碾压性的,公众的忽视是根深蒂固的,但不是没有人在乎。凡是将自己的生命系在这种生活方式上的人,都不能不在乎。

《从今以后》并不是《叔叔》的女版,这两部电影没有任何的关系,但它们都反映了一定的社会现状。老年男同性恋的困境是,他们都肩负了传宗接代的责任,过了那个年纪也无法从中解脱出来,家庭和爱情互不相容。老年女同性恋的困境是一方遇到大事儿后才浮现出来的,因为女性本就边缘,一反就反叛得彻底。只要她们接受了自己要和同性生活的事实,那就没人可以阻止。只有其中一方无法做决定,需要亲属签字时,另一方才会被孤立。这时,导演提出第二个点,到底什么是家庭?一对异性在一起久了自然就是家人,一对同性感情在怎么好也成不了家人。一个天天守护在身边的人,在法律上不如一群根本不关心你的只有血缘的亲戚。

影片的结尾,Angie和一群同性恋好友在船上向大海洒下黄色的花瓣,因为骨灰被Pat的家人侵占,无法实现Pat海葬的愿望。这点和上野千鹤子提出的晚年和女性好友同居共度晚年的想法不谋而合,在父权制社会,男性可以归属于公司,女性被驱逐出有价值的劳动中心,只能凭自己的力量组建自己的生活圈子。如果你的家人也是父权制的帮凶,无法理解你的困境,那拥有同样困境的人就更要互相帮助。这和《寅次郎的故事》的导演山田洋次的想法也有相同之处,寅次郎和樱花同生活在一起的叔叔婶婶并不是直系亲属,甚至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感情深厚,相依为命。导演说,他想强调的是,血缘并不是家庭关系中最重要的因素。在高低次序,长幼分明的东亚国家,在日本,越是被宗族观念束缚得紧,社会就越会生出与之抗衡的更加柔和的东西,在《从今以后》中,这个东西是同性恋朋友。

幕落,看见戏院里只有二十几个人,几对头发花白的老太,我们是最年轻的。不知她们是朋友,或是电影中那样相伴几十年的伴侣。或许也只是图个新鲜,看看这稀少的老年女同性恋电影。K在一旁拍照,被工作人员提醒要把照片删掉。我只觉得好冷,因为香港商场里的冷气开得实在是太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