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影》《满江红》

-胡金铨的门徒,黑泽明的幽灵。

色彩是“国师”最骄傲的标签,中国文化是他最锋利的剑刃。巨大的,集权的,服从的画面是他的惯用招数。当他设计每个角色的站位,指挥着数百人数千人的调度,不知他是自比了喊话每个装死演员的库布里克还是气吞山河的王侯将相。他必然是十分享受这份指点江山的气概。但要说对艺术表达有什么用,我觉得寥寥无几。
《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晚宴放在奥运会开幕式他是国师,放在五代十国背景的雷雨里就是让观众如坐针毡的大导演。总说故作深沉无病呻吟,这场面算的上嚎叫了。《英雄》一共五色,黑色秦廷,白色刺客联盟,红色是学点《东邪西毒》,蓝色绿色是整些《卧虎藏龙》。我仍然不够能力,读不懂王家卫,但我确定张艺谋也读不懂。如果说王是把情爱欲藏在面纱之后来回交错,那么张艺谋就是把面纱扯开把你的头按下去看。蓝的推理更像现实,白的现实又多了层扯面纱的情爱。绿是飞雪残剑二人的梦幻,是秦王的梦魇,也是片中备受吹捧之处——嬴政是唯一能终结战乱之人。只有残剑看到了。有一种解读是,残剑收剑而去的原因除了放弃刺杀,还与嬴政立了个约定,日后仁政待民,不然会有刺客如我一般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但嬴政没做到这一点,他毁约了。这种解读很好,把动机解释的很清楚,但影片没这么说,只是残剑悟到嬴政能统一而已。黑压压的秦军,服从性的场面,纵深运动的调度像是黑泽明《乱》军国主义的初次模仿;九寨沟的水上比武,箭雨下的长袖善舞,挺像给胡金铨《侠女》禅意主题交的一份作业。

-张艺谋的无解循环

虽然批评较多,但要客观面对张艺谋,还是要结合时代。2002年是一个中国电影体制起步的时代,作为第五代导演的领军人,有着面对改革开放和电影市场经济的经验,《英雄》是第一部严格意义的“商业片”,是他的转型,也是中国电影的转型。表现侠之大者的能力不够,表现秦国国祚的能力不够,表现情爱纠葛的能力不够,表现中国传统美学的能力也不够。但做到兼而有之且说的过去,糅合成一部类型电影叫好又叫座,张艺谋此时还是有能力的。如果他跟王家卫一样必然赔的血本无归,他跟李安,胡金铨一样在当时也没有能力开拓新的市场。不过一旦跟资本下的消费语境合作,该如何在恶魔面前保住自己的灵魂就成了主要任务。张艺谋显然做的不到位。《影》初看那种运用配色而非黑白滤镜而成的水墨感,如水墨画焦浓重淡清一般调色,但细看好像也就是黑白风的时尚搭配罢了。《满江红》就看不到一点他做色彩的尝试。《影》已经是悬疑反转大于剧情体验,本该从沛王露出獠牙就停的故事为了悬疑而悬疑一直推下去,还搞个开放式结局糊弄观众。《满江红》就已经完全沦为最大流量审美的附属品。被消费语境绑架到电影市场的艺术工作者,只能越来越失去自我,越来越服从流量,越来越像流水线产品。

-履至尊而制六合

秦赵二地本是给西周贵族养马放马的民族,武德充沛,在项羽出现之前一度成为最能打的两国。而西部中国开发缓慢,关中内部弱小,是王权自上而下改革的完美土壤。秦孝公时商鞅上任,开启军国主义发动机,自此国家机器轰隆作响了一百多年。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秦昭襄王时,杀神白起出山,一生歼敌近百万人。公元前260年长平之战打响,白起坑杀赵军40万降卒,统一天下的最后一块石头被搬开。嬴政借嫪毐剪除六国在朝堂上的羽翼,借废吕不韦完成集权。拿着祖宗的积累和商鞅变法的制度红利,秦并天下之势尽显。这是为什么无名说只有嬴政是唯一能终结东周列国纷争的原因,历史机遇此刻集中于始皇一手。所谓“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电影中张曼玉身着红衣长袖善舞时,屋内的赵人于箭雨中坐怀不乱,把字写完。长者讲秦亡的了赵国,亡不了赵的文字,即赵的文化。两千年后拿破仑横扫欧洲总能打赢但总打不服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各国语言已经历久弥新,在宗教改革中战胜拉丁语,在文艺复兴中完成与文化艺术的绑定,各国语言陪伴各国人民跨过了一个又一个威难之际,语言的统一和发展完成了民族性的整合。秦始皇三功的“书同文”意义远远比电影中的图省事深远。但对于齐,楚,燕,赵,魏,韩六国的文字和文化,只能被历史车轮碾碎,成为大一统的牺牲品。不知道残剑从书法中悟出的是不是这个道理,影片又没告诉你。

-秦爱纷奢

绿色锦缎下,残剑从容不迫,秦王节节败退。最后残剑收身离场,锦缎落下,飞雪复仇愿景随即破碎。影片并没有表现我最喜欢的对残剑的解释“我懂你一统天下结束乱世的心,但若你不施仁政,必然有人如我一般轻易取你性命”。秦王背过身去,也没有和无名有类似的约定,而是对着残剑的字装文化人。我不喜欢一个导演要表达的东西,观众需要学习历史,再对电影进行主观补充才能理解,咱讲清楚不行吗。
话虽如此,我还想做一做头脑风暴。电影里虽然没有统一后维护和平的约定,但嬴政对着书法装文青时说的话让人忍不住多想。心中有剑,心中无剑,是神雕侠侣里杨过找到独孤求败墓穴中的四把剑和剑魔的四个境界。利剑软剑重剑木剑,杨过只用重剑就杀穿了射雕神雕世界。“四十岁后,不滞于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于无剑胜有剑之境”。杀人岂止于兵戈,大秦是怎么亡的呢?三功之后,嬴政没有停下脚步,商鞅造的国家机器是真好用。军国主义的大秦只有两种工作,军人和农民,帝国一但停止扩张就会受到反噬。扩张结束,秦国的内部结构就不再具有优越性,而是像被灭的六国一样老态龙钟。嬴政不但没有及时转舵,还开始作死。他拿着大秦严苛的律法,封禅泰山,修秦直道,修阿房宫,修骊山陵,修长城,北死磕匈奴。摊派徭役,加征赋税,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李白写“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哪来那么多犯罪分子,到基层就都是杀良冒功。嬴政算是做到了“草木竹石皆可为剑”,搞基建都能伏尸百万。除了荆轲高渐离,谋圣张良也扮演过大秦刺客。不过一开始张良没有运筹帷幄之中,而是抡铁锤砸秦始皇的旅游车上。各地暴乱嬴政以巡游镇压,早就知道暴民如此嬴政一开始就没坐那辆车,所以张良很遗憾的失去了机会。由楚汉争霸的起点看秦末的社会生态就可以理解“天下苦秦久矣”。张良家里五世韩国拜相,政审这么不过关的人不是重点看管对象,还能规划刺杀皇帝的计划,还能全身而退。刘邦作为沛县亭长造反躲深山里,谁都能找到他就官府不能,除了项羽等六国贵族造反,农民也都疯了一样反官员,秦政权已经得罪了全部阶级,国家法治体系全面崩坏。锄耰棘矜,非铦于钩戟长铩也,秦最后也亡于草木竹石。

-是谁在用镜头弹奏一曲《玉树后庭花》

南北朝末期,北周改制,吞巴蜀,灭北齐,隋代北周。平叛后杨坚肘腋之患已除,挥师南下伐陈。后主陈叔宝夜夜笙歌,做曲《玉树后庭花》使宫女排练享乐。随着建康城移为耕田,后庭花也成为经典的“亡国之音”。艺术作品是一个很好的掩藏,同为意识形态,艺术为政治主导时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有些作品争取摆脱枷锁,有些则图谋不轨,要把大帽子扣在道德之上。

影片最后,万箭齐发,无名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箭杆和一个人形的空白。这个镜头本意是张艺谋一贯的大场面之感描绘无名的死。有人从墙上没有血迹的角度开始解读。(没有血有啥好解读的?那就是离得远没溅到墙上)“这个镜头张艺谋认为,任何历史人物都会被人们的唇枪舌剑品评,留下的也只是我们评论的影子罢了”。这不是张艺谋认为,电影没这么说。另外这种谋论十分危险,多有艺术家以还原,人性,去神化,祛魅,分离,解构之名把民族图腾毁掉。张曼玉身后的荆轲,张良等失去故土的六国人臣成了倒行逆施,暴秦成了天道。在认识到秦大一统伟大的同时也应为六国的牺牲唏嘘感叹,谴责统一后的暴秦并了解它的过错,别做“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之事。

但反抗主流价值,语不惊人死不休,再批一个艺术创作的外衣。艺术作品就成了有极大流量和危害的宣传武器。张艺谋之后的作品《影》取材小说《荆州荆州》,把脏水泼到义薄云天的关羽身上,沛王或者孙权则成了那个屈身忍辱,为国争利的明君。电影院里看《满江红》,把秦桧讲降背后是为民避战作为一层反转,还英雄相惜般的抄了岳飞死前的词,岳家军只知念词不知杀秦桧,在全军复讼的诡异氛围中结束。

对于电影艺术的市场选择,很多人喜欢引用1961年6月19日周恩来总理在文艺工作座谈会和故事片创作会议上对文化部的表态:人民喜闻乐见,你不喜欢又怎样?来强调电影的主体性,给艺术作品与道德背道而驰找借口。首先讨论这句话必须回到十七年电影的历史语境中,是在矫枉过正的电影形式批评下周总理用以激励电影创作的。其次,在之后的四起四落时期的文艺座谈会周总理自我检讨的对电影艺术发展方向的判断错误。总要小心那些新的,消融主流观点和人物的观点,大胆假设的同时小心求证。如列宁说电影是人民的艺术,但电影诞生在苏联之初就是为了歌颂十月革命胜利和为了宣传社会主义而服务。当宏观调节和市场选择同舟共济,电影产业在改革开放时期才终于走出了文革的苦海,逐渐光明。

-一羽荡澈万古霄

蜀亡前夜,国家意识形态已经沉沦。一篇《仇国论》发出的已经不仅是亡国之音。诸葛亮逝世23念后,随着选定接班人蒋宛费祎过世,蜀汉国祚已尽。公元1142年,南宋绍兴十二年,岳飞作为与金议和的牺牲品遇难风波亭。时过境迁,曾经“托六尺之孤,摄一国之政,古今之盛轨”的诸葛武侯和“飞之威名战功,暴于南北。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岳武穆仙逝已久。不和谐的声音每代都有,借着从西方艺术理论学来的解构概念,这种声音卷土重来。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悲哀的。

戴锦华老师在类型电影里讲述关于英雄和类型片与神话的关系:“一部电影的意义不是神话讲述的时代,而是讲述神话的时代”。在意识形态电影理论课上,谈起窃听风暴,她说:“重要的不是已被讲述的故事,而是未被讲述的故事。”岳飞少时仰慕关羽威震华夏,当世虎臣,祖逖,左宗棠常模仿诸葛。艺术作品可以选择各种各样的角度,映射那些未被讲述的故事。但民族图腾对于一个文明的意义,在任何时代都熠熠生辉。

最后给满江红正正名,人们熟知的满江红有可能不是岳飞所作,但岳飞却有满江红的词流传下来。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
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
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
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
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
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张桂梅校长

《我本是高山》这部改编自张桂梅校长的电影被下架,主创道歉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非蠢即坏的制片人用了十分拙劣的手段去“解构”英雄,而且在非常愚笨的解构的同时,他还完全沦为市场的附庸。

首先《我本是高山》只是蹭了一个张桂梅校长的话题度,具体情节与动机进行完全的改动,并从一个拙劣的解构角度出发:张桂梅校长不是神,而是人,我们要从人性的角度看待张校长。然后借着去神化之名,把张校长的共产主义理想变成了回忆丈夫,从动机上就让整部电影和张校长的一生沦为一场空。

其次,要求票房反响,打通海外市场,最稳妥的办法就是类型片复制。《我本是高山》完全复刻好莱坞青春校园成长片的剧情设置,制片人是这么想的:女学生不听话出去逛街,不想剪头发上学,张校长和学生互相拉扯,最后皆大欢喜。张校长和不想上学的学生相互拉扯是外部冲突,和婚姻是内部冲突。对于张校长本身就是纯粹的党员教师,山区女生是想凭借一切突破自身限制而渴望学习机会的学生,有且仅有的冲突就是物质困难,而这些被编剧全部忽略。

如果没有其它势力的干扰,那么编剧就是一群永远理解不了什么是利他的内核,理解不了共产主义的真正含义,理解不了为理想国而奋斗终身的意志驱动的人,从而在各个角度去挖掘寻找这些高尚动机背后的功利因素,再用扭曲的价值观进行定义。这并不是逻辑和价值问题的一次错误,而是既定模式的歪斜,是核心价值的缺失。而这种种辩驳也好,艺术作品也好,正因为出发点就没有正当性,所有的论证都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