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是话最多的导演,问任何人都是这个结论。

我从小就是这样,说话说到扁桃体发炎,也还是要说。初中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坐在讲台旁边的那个雅座上,并且没有同桌。

鱼花塘里也尽是我的喋喋不休、胡言乱语,我说的够多了。还要再和大家说些什么呢?

“我相信鱼花塘,我就是相信离去的爷爷还会回来,我也相信小美人鱼变成了泡沫!”2020年底,在胡老师的剪辑台上,她睁圆了眼睛,有些气鼓鼓地和我说了这些。那天大概是夜里三点,我们俩的脸,都很油了。“你不能放弃啊!小雨!”她又补了一句。那时候,距离拍摄完成,已经过去一年多,我迷失在素材的深海里,放不放弃,都早就窒息了。

“3333年,到底是什么样啊?”这是2019年的8月,兰老师晃着腿,吸着最大杯的奶茶,我和圆月挂在椅子上,奄奄一息,我们三个一周没出过门了,“这很重要!必须想出来啊!”窗外正是合肥的盛夏,但再过两个月,夏天就会结束,组里目前就我们仨。我已经不相信还能顺利开机了,但兰老师相信,是他把我催回了合肥。

“无论如何,我都会陪你完成这个电影,其实黑鳍能做的事情也很有限,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会陪你完成这个电影。”子剑在电话里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是2019年的9月底,我坐在小时候房间的床上,正对着的,是我和爷爷种下的小桑树,树底下埋着我童年时候,所有养过、又死掉的小动物们,现在这棵桑树,已经三层楼高了。电话那头的这个人,我只见过两次,语气绝望但坚定,那时候的我,完全想象不到,“完成电影”这四个字的重量和决心。

文慧什么都没说过。我只记得她2019年9月底出现在我面前的样子:像是刚走完长征的红军,粉底完全盖不住脸上因为熬夜上火鼓起来的大包,她好像在胃疼,佝偻着上身,但还在跟我假笑。时隔两年的后来,我才知道,她刚刚结束了强度极高的工作,又和老板大战后,停薪留职溜来了合肥。

RUBEY话很少,除了表情包,就是机关枪一样发来的配乐DEMO,我小心翼翼地挑选,一首都不舍得浪费,“不合适你就说,真的,别不好意思,我们可以一直试。”可那些DEMO已经足够完整,我怎么好意思一直试啊!更多的DEMO发过来。RUBEY用庞大的创作数量,堆叠起一座高塔,帮助我无限接近最准确的表达。

张阳老师永远在值夜班,他满头白发的背影,让我始终处于折磨老年人的自责中,“声音这样做好不好玩儿?”他会突然回头问我,咧着嘴,是六岁男孩的语气。生活不轻松的,但他还是用力守住了童真和热情,全部倾注到鱼花塘里。

连着两个礼拜的大夜,连机器们都开始接连故障,要求下班。凌晨四点,我抱着大监,一秒入眠,然后被旭哥喊“开机”的声音惊醒,我看向摄影机的方向,旭哥目光炯炯的盯着摄影机顶上的小监,同戈乐刚打完板,溜到一边,于天骥撞了撞我的胳膊,示意我看监视器。怎么那么能熬啊,大家。我真想收工得了,我真想连睡三天,我真的不想拍了。但大家都还在坚持,每个人都展开双臂,撑在我的头顶,那些大夜,合肥动不动就下雨,但没有一滴雨落在过我的头上。

再一次眼前出现展开的双臂,是在2022年8月FIRST影展的颁奖礼上。我握着奖杯跌跌撞撞地下台,一天在出口处,向我展开双臂,我在台上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止不住了,哭湿了他的西装。“没得大奖不要失望啊小雨!”一天还在安慰我。我怎么会失望,我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在鱼花塘之前,我从没想到过,制作一部电影,能收获那么多人的爱。

其实在写完剧本的时候,我的力气就全部用光了。之后的每一天,像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接力,力,是大家供给给我的源源不断的爱意,这些爱充满我的身体,我被她们驱使着,拍摄、后期、电影节,直到上映。

更多双臂向我展开。

那天从台上下来,除了一天,还有叶子、李慧君、妈妈的目光。耐安老师抿着嘴笑着看向我,说“去吧,去和你的小伙伴们在一起吧!”,我回过头,鱼花塘里早已人满为患,我的爷爷旁边,还坐着好多人的爷爷。

2021年过年,奶奶悄悄告诉我,她梦见她死了,去了天上,准确来说,是回了天上。她说她原本是王母娘娘身边的仙女,“你终于回来啦!我等你好多年了!”王母娘娘抓着奶奶的手,奶奶说,她那天穿的可好看了,是年轻时候唱戏的那一身行头,“我还不能死啊,我在下面还有四个小孩呢!”奶奶着急了,王母娘娘指着瑶池里玩耍的孩子们,说,“你看她们都在这里呢,她们可以一直呆在这里。”奶奶继续求着王母娘娘,“不行的,我还有个孙女,她的电影还没有搞完,你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呀!”王母娘娘终于松口,“那好吧,你先回去,但你要知道,我很需要你的喔!”我看着奶奶胳膊上透析用的软管,从手腕处插入,一直戳到小臂的尽头,奶奶发现了我的目光,用手盖住胳膊,“还好,不疼的。”

我想我,大概是打败了某种过于真实的东西,用幻想也好、梦也好,毕竟那个真,我们身处其中,愤怒、伤心,又无能为力的身处其中。

我一直说,鱼花塘是一盏小夜灯,远比不过太阳,她的光弱弱的,不至于打扰到人们的睡眠,假如半夜在噩梦中惊醒,也还有一丝小小的光亮,夜不是完全的漆黑,可以再次安心睡去。

我是这样被鱼花塘治愈的,我也希望她还能治愈更多的人。我相信她有这个能力,因为,我还看见了好多目光,那些目光告诉我,还有更多人需要这盏小灯。

我应下了。

今天,我把鱼花塘分享出来,上映,用了最大的力气,发出小小的声音。

等待上映,像在守岁。

守岁,是对新的一年美好的祈盼,不管今天是怎么过完的,明天、明年,一定会更好。

我祈盼鱼花塘能点亮更多的角落,祈盼那些目光,祈盼相聚,祈盼我们在一起。

...

这一天,已经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