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表达对所有自然事物的热情和仰慕,现在我重返生活、色彩与光影,摒弃了所谓拍摄策略。吉普赛人懂得享受爱情,崇拜日常生活的每个瞬间,他们的激情与活力在整部影片中迸发。——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黑猫白猫》充斥了一种平和的超现实感,不会浮夸到让人过于出戏。所有的角色都非常有趣,库斯图里卡设置了许多能够相互映照的要素和人物,两对因为阴差阳错终成眷侣的情人,两对经历爱恨情仇荒诞不经的朋友,两两相对的形式使得人物关系有了紧密的联系,强烈的对比自然地贯穿了影片前后。这种对比其实早已隐藏在电影名字之中,一黑一白,祸福相依,让人忍不住想原来道家思想通行世界。不仅如此,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也充斥着饱和的隐喻,奇幻的场景建立在真实的生活中,所有人都太疯狂,加一些超现实的东西进去又有谁会在意呢?快乐无比原始,自由尚未开化。这是属于库斯图里卡镜头下的吉普赛人,一切无需我们步步考量,跟着影片一起狂欢,便不失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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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报

在人与人之间,有的是种强烈对比的荒诞。

对于扎拉和艾达,也许很多人最难忘的是向日葵花田中的那一场追逐。腼腆的男孩和放浪的女孩,在花田间一件一件脱下衣服,天真地把羞涩卸下,烂漫的春被亲吻在光滑的胴体。扎拉的性格本就和一向肆意的父亲马特高不同,年轻人的困惑、迷惘都在扎拉的眼中,但他还是爱上了热情开朗的艾达。尽管知道自己要被老爸交易给一桩不靠谱的婚姻,他还是想竭力去否认,希望家里能够听从自己的主张。内敛与外向的相对却并不影响爱情的产生,婚礼时的掩面哭泣和垂叹,奔走中结誓的兴奋和快乐,情绪完好地传递在两个人之间,这是属于爱的默契。

在婚礼上,扎拉和同样被迫的新娘艾芙蒂坦进行了短暂交流,得知双方都是如此不情愿,他决定帮助她逃跑。艾芙蒂坦只有三英尺(一米左右),但是她始终相信真爱就是一瞬间决定的事。哭闹,尖叫,反抗专横的哥哥,她的身上有种狠劲。在逃婚的途中,她边奔跑边脱下她繁重的服饰、粉红的高跟鞋,头纱像她一样自由地飞在天空。藏在空心的树墩里赤脚奔跑,在道路的中央和驾驶马车的男人相遇。一矮一高,好像祖父油画中来自家族血脉的预言,这也是场一见钟情。他们自然甚至结合地有些荒唐的爱情总让我想到毛姆笔下的斯特里克兰德,那个追寻艺术和自由的男人抛下现代社会,奔赴塔希提岛和土著女子结婚,并且在岛屿完成了自己的传世作品。艺术追求已毕,大火将生命和画都燃烧殆尽。

这边情人终成,另一边却上演着深仇大恨的戏码。达丹和马特高之间充斥着非常足的戏剧张力,达丹的狂和马特高的妄巧妙地纠缠在一起:一个是黑心狡猾的商人劫匪,一个是白日做梦的荒唐混混,两个人时而紧张对峙时而共同起舞,冲突在舞会上掀起,又在奏乐里结束。酒精,毒品,香烟,女人,钱,无休无止的聒噪,达丹就在这些元素之间狂热地起舞。同样神神叨叨的好赌之徒马特高踏入达丹专权的舞池,他只想要钱,却要承担更大的代价,包括丢失的三节车厢、那个挂在砝码上打着伞的男人尸体、好好给父亲安葬的机会,还有自己儿子的婚姻。在我看来很有意思的是,尽管达丹是个反面角色,犯下了许多恶行,但浮夸的表演让我并不会过于讨厌他的种种,或许是库斯图里卡很会把控善恶的度量,因而才会拍出这样一部纯粹且有深度、质朴但不低俗的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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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拉与艾达

而在人与自然之间,影片好像在说,生死超然,就会有神迹。

影片的架构有些天马行空,绑在树上奏曲的乐手们,用特殊方式拔钉子的女歌手,时时刻刻都在读书的下属,把手榴弹当玩具投掷的达丹,喝汽油的马特高,随意摆弄枪支作乐的艾达,从不走路且坐着自带吸氧器小车的格尔加,明了自己生死的爷爷,魔幻现实一幕幕上演,场景应接不暇,惊喜连连来袭。

同时影片拍摄了大量的动物,在开头吐着热气的狗,成群结队的白鹅,河道上与欢哥的爷爷共同浮游的鸭子,无休无止不分昼夜吃着汽车铁皮的肥猪,还有每每重要转折点出现的黑猫白猫,仿佛是证实农村生活如何存在的重要一环。人和动物一样,都可以闲庭信步漫无目的,都在自然里生长,在自然里死去。

黑猫白猫是出现非常多的意象。老一辈都说了,黑猫象征厄运,黑猫进房就要把它赶出去。白猫总是在黑猫身旁,两只猫似乎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快乐和痛苦随处都在,福祸相依相化。生命终将逝去,灵魂在劫难逃,但我们仍然能够追求极乐并且不回避痛苦,就像剧情中用婚礼掩盖葬礼那样,把哀歌隐匿在大喜的情绪中,啊,接着奏乐,接着舞(笑)。

枪支在这里反而成为原始和野蛮的证明,因为人们在日常中仿佛并不把这样极具杀伤的武器当回事。艾达用它随意玩乐,以击中花盆为乐趣,一直到放声大笑然后逃走。马特高则在婚礼上随意投掷手榴弹,开心了当球抛,不开心了就拔下保险栓扔掉。对武器态度平常,对生死似乎也是如此。达丹将男人刺死并挂在高高的砝码上,并让他僵硬的手举着雨伞,躲在一旁的草丛里看马特高是如何蹦起来拿自己的包,爬上高高的支架,在充满戏剧的场景维持一份令人捧腹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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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杀死的男人举着雨伞

结合影片与历史,我深深感受到库斯图里卡无法消逝的南斯拉夫情结。他在自传《我身在历史何处》中说:

……我从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遗忘就像一扇闸门,通过这道闸门我们排出关于过去的繁重而讨厌的思绪,关于未来的思绪也会以同样的方式被清除。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人生的主要组成部分并不会有什么改变。经历了巴尔干战争的灾祸,经历了塞尔维亚的炮火,就连我自己也开始练习着遗忘,至少是练习着驱逐萦绕在我心头的思绪。……在被遗忘统治的房间里,总有一块空地用来安放那些被时代遗忘的英雄。我认为遗忘是人之所以能够活下去的一个原因,但我绝不会向遗忘屈服。现如今,有多少人屈从于笼养鸡一样的社会制度啊,这些笼子里的鸡,它们的记忆永远只会停留在上一口吃掉的食物上。有人甚至利用遗忘创造出了历史终结论,这一理论曾在20世纪90年代征服了整个世界。自由资本主义的鼓吹者想让我们断绝与自身文化、身份的一切联系,好让我们也被卷入科技革命的旋涡,让我们相信这样能够疏通我们命运的河道,能让我们生命过程的调节器运作起来。这种狂妄的企图唤醒了我心中的一种渴望,我要留下该记住的,清除该忘记的。

在感受过南斯拉夫——这个消失国度——的温度以后,他忘记不了那些摧毁家园的、真实发生的事。于是他在这里用喜剧表达了他想记住的,看似毫不经意,实则刻骨铭心。他比许多人都更加渴望自由,哪怕是原始的、不被看重的片段,他都愿意去记录。我们都不会向遗忘屈服,电影,书籍,语音,图像,在这快速的世界,我只想要片刻的安宁,去燃烧内心真实的渴望。

我身在历史何处8.6[塞尔维亚] 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 2017 / 湖南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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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米尔·库斯图里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