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思绪很碎,对很多片子有剧透)

一、

先谈本片的结局,看看滨口是如何谈论他的结局的,以下是原话:

1)“比起有意要用那样的方式收尾,我是先自然而然地写出来了。在那之后我经历了一个过程,是要让自己去理解那个写法。虽然自己内心的想法并没有全部转化为言语,但对整体的结构而言,我觉得那样写也不是那么没有收束性。只是,如果认为电影就是要给出什么答案、把电影会不会给出答案作为观影时最关心的事情,那我认为作为一个影迷,这种思考方式未免有点贫乏了。”2)“这个就是我设想的结局。角色的行动并不是出于伦理的考虑,而是直觉。我对于自己创作的这个结局有强烈的确信感,主角也很好地表达出来了。用言语和身体不能表达的感觉,我都表达在了影像中。”

对于作者型导演,第1段的论述几乎是通用的;关键是滨口的第2段论述,其所说的“不是出于伦理”与“确信感”。

这个结局会让我想起非常多的电影:阿克曼的《让娜迪尔曼》、布列松的《钱》、李沧东的《燃烧》、达内兄弟的《罗塞塔》、考里斯马基的《火柴厂女工》(滨口在采访里谈最近最喜欢的电影的是考里斯马基的《枯叶》)。以上是我直接回忆起来并打出来的片子,但我印象里还是有跟多这类结局收尾的电影(左翼导演尤其爱干这类事儿)。

这些都是作者型导演,都给了观众“不出于伦理”的、但绝对包含导演自身“确信感”的结局,且导演都不乐意亲自参与对于结局的“解释”。“确信感”已经通过电影来阐述了,为什么还要用文字与语言来做出解释。

二、

这里我想说一下很多左翼导演邪乎的“道德观”与对于“解释”的厌恶。

姜文用了一整部《鬼子来了》,翻来覆去的把“解释”的无意义讽刺了个痛快。而道德,是《鬼子来了》片子里所有人都想给自己带上、并且给别人也带上好作出区分的帽子,除了大开杀戒的姜文与临死前嘴角挂出嘲笑的翻译。在巨大的创伤面前,除了他们两,其他人竟然还谈论对与错、道德与忠诚、正义与邪恶。

观众总是问“最后的动机是什么”?但这些导演一直在重复一个回答,创伤应激下的动机并不出于道德与伦理,而是动物性的,是道德与伦理压不住的动物性。

创伤应激下的动物性是不计较成本与收益的,即使自毁也在所不惜。

但是,他们的事迹会被历史学家与知识分子们打捞,说他们是为了XX事业献身的烈士、或者是内心邪恶助推了历史剧变的撒旦。

现在,怎么才能告诉你们(人民/历史的主人),这些历史学家与知识分子是在放狗屁。

三、

回到标题的红墨水,是的, 它就是齐泽克笑话里的红墨水:

一个东德工人得到一份在西伯利亚的工作,他意识到所有的信件都要被审查,因此告诉他朋友:“我们设个暗号,如果你收到的信是蓝墨水写的,就是真话;如果是红墨水写的,就是假话。”一个月后,朋友受到了第一封信,用蓝墨水写的:“这一切都很棒:商品丰富,食物充足,公寓很大,供热也好,电影院放的都是西方电影,路上漂亮妞多得是——唯一搞不到的就是红墨水。”

红墨水提示你,我写的是假话(但是我要用红墨水写真话、用蓝墨水写假话)

邪恶不存在,如果这话出现在现实生活中,这就是一句骗小孩子的假话(红墨水)。但这是一句用红墨水写的真心话。

再次引用滨口访谈中的原话:

主持:对于导演来说,邪恶意味着什么?滨口:嗯,假装知道你不知道的东西。

滨口没有展开解释什么是“假装知道你不知道的东西”,但他明显在说“邪恶意味着”一个“存在”的东西。嗯?为什么又”存在“了呢?

那么,我就直接掏私货了。

邪恶是“明辨是非”,明辨是非不存在——邪恶不存在;

“号称自己能明辨是非”的人,是邪恶的人——邪恶的人是存在的。

四、

看完该片当天,随手翻到了一个新闻:“可可西里网红狼”被货车压死?;

然后是看该片前几周非常热的一个案件: 从藤校精英到CEO刺客——曼吉奥尼经历了什么?

面对这些新闻,是否还在用道德、怜悯、正义、公正、规则、善恶来评论?

这两个案件似乎就构成《邪恶不存在》这片子的表与里,很有趣(我们甚至可以假设这个医疗集团的CEO是个“新闻叙事”里的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子/好上司/好邻居/热心公益的人——本片里的男社员)。

五、

本雅明有一篇《讲故事的人》的文章,有很多天才般的观点。其中举了一个“好故事”的例子:

埃及国王萨米尼忒斯被波斯国王冈比西斯击败并俘获。冈比西斯决心羞辱他的俘虏。他下令把萨米尼忒斯安置在波斯大军凯旋庆典的队伍要经过的路边。他还布置让萨米尼忒斯已沦为女仆的女儿提水罐去井边打水,好让成为俘虏的父亲看见。所有的埃及人都为这一耻辱的场面哀叹恸哭,但萨米尼忒斯一人立在那里,眼睛盯着地,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不多时,他又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被押在庆典的队伍中,要去处决。他依旧不为所动。可后来,当他在俘虏的队列中认出他的一个仆人、一个年老贫穷的仆人的时候,他才双拳捶着头,充分表现出最深切的哀伤来。

本雅明对于这个故事的赞语是“故事是耗不尽的,它把保留集中起自己的力量,即便在漫长的时间之后还能释放出来”、“这个古埃及的故事在千百年之后的今天依旧能发芽生长”。

你看,这又是一个“不是出于伦理”、但又充满“确信感”结尾的好故事。

六、

对于滨口龙介的批评里,有一个比较有共识的观点,就是过于精巧,从剧本到画面,这次的《邪恶不存在》里的音乐更是精巧,阅片量大的人来看难免会腻味。

音乐、摄影、对话一直在提醒观众会有一个可怖的结局,持续的提醒、不停的把“契诃夫之枪”点给你看,甚至在走入终局前还拍了一段全村人搜寻女孩的戏来烘托气氛。

有点像姜文对于锡兰的评价“锡兰作品的优点太过鲜明,他要像罗丹那样,把完美的手给砍掉”,这话也适用于现在的滨口龙介,只是不知滨口电影的盈利压力大不大,出于市场妥协还是导演的创作习惯。

但滨口的镜头有他精确的优点,不需要你看第二遍才能恍然理解这个镜头的意义表达(像《让娜迪尔曼》里接待完第二位嫖客后忘了开灯)。

非常戳我的一段:“那些鹿该去什么地方?”、男社员脱口而出“别的一些地方吧”、男主沉默、点烟、车辆拐入被阳的街道、车内侧打光的夕阳消失、主角的整张脸覆盖在阴影里,下一个镜头是幼鹿头骨。

“解释”不是发力点,“沉默”才是发力点。

就这样吧,碎碎的写了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