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常秀处女作《猪堕井的那天》的文本结构较其后期作品有种别样的“骨感”,无论是多线叙事还是多处暗示和隐喻的设置,在保持结构工整的同时又兼具洪对都市男女情欲表达的独特作者性,而这两方面都可以在叙事结构和人物关系上通过画图被整理和分析。

一开始作家和两位女性人物的接触让人习惯性地以为这是个三角恋故事,而其后发展出的实际是非常规的多线叙事结构。可以将本片中各线索的演绎比作一对蝙蝠翅膀,以便于理清人物关系和叙事层次。至于为何选择蝙蝠,而不是鸟类,原因之一在于蝙蝠的自然属性和文化象征与洪的电影常展现的幽闭憋闷的情感状态产生某种暗合,尤其是其中郁郁不得志的男性角色。另外蝙蝠模型的两种状态可以与本片叙事结构的两方面设计相对应,即展翅状态(人物关系)和收束状态(核心关系)。

在人物轨迹的推演上,剧本采取了四个主角故事的分段叙事,其顺序依次为作家金孝燮-宝京丈夫-女售票员敏在-少妇宝京,呈现出叙事顺序上的性别对称,但各线索视角的唯一、每段相近的时长分布与一般的多线叙事并无区别,以金孝燮为联系中心的人物关系可做图1说明。环形的核心关系收束体现在后半段对前半部分的呼应和回归,金孝燮-敏在,丈夫-宝京的对应关系在后两条线索中的着重描写和对故事时间的延续,不妨理解成两对关系构成的环形结构(如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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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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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上述人物关系导演采用一种接力式的角色链来理清,围绕作家的三角关系的纠葛并不是导演所要重点展示的,而更多是合并作为一个叙事的背景和隐喻存在——违背伦常的猪(如图1),同时也借图2所示的两对关系展现了爱欲之中性和爱的逐渐分离,这就不得不提到片中五场床戏的安排。

五场戏都和“性占有”相关,并表现为一种两性关系中对权力等级的确认和强调。例如在第一场中作家和少妇的结合始于作家对对方夫妻性生活的确认;第二场缘于屋内弟弟(以片中称谓姑且称之)的妻子对宝京丈夫(潜在的同性竞争者)的离开似乎不舍的凭窗观望,屋内弟弟“突兀”的性邀约成为通过房事来强化夫妻性行为合法性的表达;而在第三场宝京丈夫和妓女的性爱中,有洁癖的丈夫在事后不断清洗和检查身体来逃避这种界外关系,成为占有行为的相对面;第四场敏在做爱过程中直接说出了男青年通过性交终于得以“占有”她的感想;而最后一场丈夫对妻子的“婚内强奸”与前文的夫妻相比,则成为了一种对性占有的确认,这个“扮演”丈夫的男人对宝京身体的强迫既猛烈,又显得十分无力。

爱欲的能量逐级消失殆尽(从开篇作家的手写小说到结尾铺地的四张新闻纸,整个故事暗淡结束),性与爱在此展现出的逐渐分离的过程,简言之可理解为人物间感情破裂退而寻求性连接的过程,其两个极端分布于影片的一首一尾。在图2中将该过程的开端示为敏在-金孝燮关系的核心——女售票员对作家痴迷的爱,从对他才华的仰慕到经济上的无条件支持都停留在一种追星式的懵懂之中,其后敏在与男青年之夜,则是恋爱幻象的粉碎。而丈夫-宝京的核心——家庭破裂后的性连接,在结尾丈夫强入早已因为丧子(多处暗示下的猜测)而情感麻木的妻子时,这种“合法”的接触此时已无爱可诉。性与爱分裂的中间状态设置在丈夫召妓的小插曲中:在决定将深夜真正目的付诸实践之前,他凝视妻儿照,回想不复存在的天伦之乐,将不确定的爱搁置一旁从而接受个人所需。于是,情感与肉体“分离”的事实在片中与男性角色试图通过“占有”行为获得验证的“纯洁性”完全相悖。

片中男性视角下的“纯洁”(或言“圣洁”)被多次提及,并作为占有行为的验证目标成为一种情感上的预设。丈夫对召妓这种不洁关系的担忧和愧疚引向了对妻子纯洁性的相信,以及他自欺欺人地说着“你是纯洁的女人”而将伴侣压在身下,无不体现出他对稳定家庭关系的执念。男青年追上敏在后问的“要是不够纯洁,你会怎么做?”中的“纯洁”更多是性经验意义上的,凭着他眼见为实的观念,他也不会清楚真正的不纯洁会是什么结果。做爱时敏在问“你得到我了,高兴吗?”他一愣,转而说的“我爱你”,和最后奇情的凶杀相比显得极其讽刺——他亲眼见证了肉体关系越位的不洁,对“纯洁”的信念变成了一种妄想。

爱是什么?到头仍是占有,爱而不得而毁灭。

当这种“不够纯洁”的假设成真,结果就是一种单向的爱意和幻想破裂后的枯枝败叶。宝京的梦和晚间她似乎窥见的血腥现场是全片最让人出神的两个场景,它一方面在调整影片节奏的同时让结尾的戛然而止呈现合理的开放性,另一方面对上述种种假设借“死亡”做了两条回环相扣的直接演绎。在这时候猪真的坠井了,在井水的倒影里,丈夫和男青年如同局外人一般,完成了一次“道德占有”对不洁关系的清洗。

纯洁是什么?井水照见一切,倒映出一些一厢情愿的性幻想,隔着伦理道德直勾勾地盯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