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7 我仍在此 ★★★★☆
这次返场来的人不多,抱着看一看的心态走进影院。出乎意料,这是一部惊喜之作。
关注历史的目光可以有很多种,显然,这位声名斐然的巴西导演塞勒斯,选择了一种最为平和的目光,同时,它也是最具力量的。
影片以前巴西国会议员鲁本斯派瓦一家为切入点,围绕鲁本斯等人在巴西军事政府独裁时期的政治大清洗中遭受逮捕迫害这一历史事件延展开。值得关注的是,导演在叙事技巧上,通过有意的隐藏与显露,从而给出了历史被讲述的另一种可能,平和而有力。

在此之前,我想先提供一些与之不同的关注历史的视角。
首先要简谈的是一部堪为典型的传记影片,令加里奥德曼一举夺得奥斯卡影帝的,著名英国前首相丘吉尔的故事——至暗时刻。
影片向我们展示了丘吉尔如何在26天的时间里力挽狂澜,扭转局势,提振英国抗战决心这一事件始末。我们被置身在历史事件漩涡的中心,我们清楚的知道每一处细枝末节(当然是导演希望我们知晓的范畴),我们比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更先一步的意识到他即将面临的危机,而故事的悬念则在于这位英国前首相如何动用自己的智慧来化解这一次次的危机,丘吉尔这一人物的魅力也在此过程中被完美诠释、放大。哪怕我们已然认识到这是一个烟鬼加酒鬼,口齿不清还脾气臭,且喜欢光着腚到处跑的糟老头,却依然无法对其产生一丝一毫的厌恶之情,反而更加托举出他个人能力上的出众。人爱屋及乌的本性使得连其嘴角那颗被嚼来嚼去的雪茄上,不时冒出的几缕烟,看上去都显可爱。
与此同时,影片那高度戏剧化的打光,好似在新古典主义绘画里走动起来的影像,和极具宿命感的配乐,无不在暗示你,这一切非同寻常,这是为一个传奇所准备的。
而该片中最值得一看的表演,也同样将我们引往这个方向。加里奥德曼用其堪称伟大的表演,为我们展开了一幅神灵活现的丘吉尔画像,你很难不为他“书写”出的丘吉尔充满敬仰之情。当影片结尾,他迈着有力的脚步,孤身从议院穹顶打下的“圣光”走向银幕前的我们,走向至暗时刻,这更加让我们笃定,丘吉尔是英国人民的救世主,这位二战英雄简直就是伟大传奇的代名词。
这,是一种仰望的目光。

但是,历史与现实并不总被书写成一出三幕剧。容许我再表述另一种目光,一种俯瞰式的目光。
来自1948年的维斯康蒂的 大地在波动,这部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力图客观完整的向我们展示一起,在战后意大利某个小渔村,渔民反抗鱼贩和船主剥削的“共产革命”,从爆发前到失败后的全貌。需要提前说明的是,这当然不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史实,影片所描述的小渔村可以理解为从战后历史时期,无数个意大利渔村中抽象出的一个缩影。观看这部影片之前,还请做好接受毫无戏剧性与情感张力,只有连续不断的维斯康蒂式唯美画面将近三小时的洗礼的准备。
全然没有诱因,只是简单按照发生时间的先后顺序排列的情节,非职业演员自然状态下的“表演”,时不时传来的画外音解说,固定或缓慢横摇的长镜头与景深镜头,构成了这部影片能够用毫无情感色彩的声调来陈述这个情节简单的故事的基石。
面对可怜的被现实击败的“共产革命领袖”青年渔民尼奥,面对仍将被继续世代“奴役”下去而不自知的小村渔民,当我们俯身看去,我们仅可以展现出无限的悲悯,却难以再有更多的共情。

现在,让我们回到这次被讲述的主角 我仍在此 这部影片。
按照影片本身的时间节点,可以被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发生在1970年巴西军政府统治时期,主要讲述鲁本斯派瓦被逮捕后就此失踪的事件始末,也是影片着墨最多篇幅最长的一段。第二部分发生在25年后,1996年,在这一年鲁本斯的妻子尤妮斯终于收到了这份迟来的巴西政府官方承认的鲁本斯的死亡证明。由此,鲁本斯不在是那个在历史中凭空蒸发的不存在的人。第三部分是在2014年,此时的尤妮斯年事已高,患有阿尔兹海默症,家族中也迎来了新一代人,影片最终结束在一家人的又一次团聚。有些人认为第三部分的结尾是不必要的,是拖沓的,认为故事停留在拿到鲁本斯死亡证明那里是刚好的。我则不然,第三部分在我看来是极其必要的,具体原因我们放在后面讲。

影片的前半个小时向我们展示了一些鲁本斯一家幸福生活的日常碎片,如果你是第一次观看这部影片,如果你并不曾了解过它的历史背景,你或许会不太理解导演向我们显露这些看似无聊的日常情节是欲意何为?没有关系,我们可以从另一面去看看,导演有意隐藏了些什么。实际上这些看似平静无波的美好的日常碎片下,潜在着早已暗暗涌动的危机。
危机第一次直观的涌出水面,是在女儿维罗卡和朋友看完电影后驶车回家的路上,遭遇了警察搜查,一路高歌的年轻人们,在黑洞洞的枪口支配下,恐惧与怯懦使得本来狂野火热的生命在这一刻偃旗息鼓。而在更多的时候,危机的苗头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而又以更加迅速的方式,在你还未抓住它之际一闪而过,旋即,隐身下去。
它们隐身于鲁本斯办公室的电话铃声中,隐身于鲁本斯与各色人没头没尾的谈话里,隐身于鲁本斯突然间的沉默与空乏的眼神中,隐身于鲁本斯递交出的不知内容与收件人书信里,隐身于尤妮斯抬眼间看到从马路上驶过的装甲车上,到这里我们察觉到危机迫近了,一些以往被鲁本斯保护隐藏的很好的“秘密”不再那般牢固,尤妮斯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以往那个沉浸在家庭欢乐氛围中的主妇,眼底里竟出现了一丝忧虑。果不其然,不久,鲁本斯被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的持枪团伙带走,并在此之后音讯全无。由此开始,影片的画风急转直变,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我们看到尤妮斯和她的女儿艾莉安娜也被带走做供证,在此期间,我们可以听到监狱其余受害人在刑讯时的惨叫,我们可以看到在昏暗灯光下有人冲洗地板上的血迹,我们可以感受到尤妮斯在高压审讯下,精神在崩溃的边缘徘徊。但是,即便如此,我们却依然无法直抵历史事件的核心处,而总是在其外围不停的打转。
军政府究竟对鲁本斯进行了怎样惨绝人寰的折磨?鲁本斯究竟又是怎样宁死不屈英勇就义的?而在此之前,这些遭受政治清洗的受害者又是怎样在地下相互联络,彼此帮助的?他们又是怎样被发现的?是因为有叛徒嘛?军政府又是动用哪些手段要将他们赶净杀绝的?双方彼此间安插的有间谍眼线嘛……这些能使我们对这一历史事件有直观感受的,我们都无从得知,倘若把这些展示给观众,我们大概会对这些遭受政治清洗的受害者更加同情,我们会对他们的勇气与纯粹交口称赞,我们会为他们伟大的事迹所动容,我们会更加唾弃军政府的强权与独裁统治,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绘声绘色的将其讲述成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呢?难道这一切对于一位导演来讲是没有吸引力的吗?
是的,我想至少在这部影片里,这样的讲述方式对塞勒斯来说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不妨细细回味一下,虽然对这段将要尘封的历史我们无法得到一个非常直观的印象,但是它们在整部影片中却又好像无处不在。塞勒斯并没有动用一个镜头来对准这段“本应”波澜壮阔的历史,但通片下来的每一个段描述却都又与它有关,这样一种烘云托月式的做法,这样一种在精准控制之下的表达所带来的美感体验,致使我们更加亲近于这段往事,从而摒弃了或仰望或俯瞰历史时所带来的畸变视角,这一切都像是在一种更为自然的状态下发生的,这样的叙述无疑也是更为贴切的。
影片接下来的情节也很好的证实了这一点。历经此次磨难后,尤妮斯迎来了自我觉醒,这是她在影片中首次窥镜望向了自我,当然导演无意将其塑造成一位传奇女性,接下来这看似平淡冗长的一段,却也是影片中最感人至深的部分,尤妮斯一边维系着因丈夫缺位而濒临破碎的家庭,一边继续调查丈夫失踪的线索和曾被政府逮捕的证明。请相信,在经历如此巨大的变故后,没有人能比她做得更好了,我们不应对其投射更多的超于常人的极具传奇性色彩的期待。
再之后,故事突然来到了25年后,这是一个长到令人乍舌的时间跨度,25年间可谈的东西太多了,但是一句也没有,甚至不曾以回忆的方式提及,这样的省略与留白对创作而言需要莫大的勇气。不得不说,塞勒斯处理的很好,他仅用几处细节就“弥补”了这25年的空白,从而使这一闪而过的25年,在影片中不失时间流逝过后的厚重感。通过这几处细节,我们完全可以体会到这25年间发生的巨大变故。譬如,使我们突然面对到下肢瘫痪的小儿子马塞洛;譬如,安保对尤妮斯即将拿到丈夫死亡证明的那句恭喜;譬如,尤妮斯从桌里拿出的那本厚厚的在各种报纸上收集到有关鲁本斯版面的剪贴册。
同时,我们或许会注意到,这样一来会使得影片将尤妮斯这一人物塑造的显然不“足够伟大”,她的历史功绩只被放在片尾字幕的几行字里,而在影片中未有任何详细的表现。实际上这恰恰是影片想向我们展现的,历史不应仅是官方在史书上记载的几行淡漠的文字,它更是每个个体鲜活的生命记忆。
而这样的个体记忆是可延续的嘛?这我们就要再说回之前提到的一个问题,为何2014年第三部分的结尾是必要的?倘若影片停留在96年尤妮斯拿到了鲁本斯的死亡证明这里,我们便会产生一种对这一切感到释怀的错觉,仿佛这一历史遗留问题已经盖棺定论了,这显然不是导演的意图所在,如若影片在此戛然而止,那一定是不完整的。我们可以关注一下第三部分开头的一个细节,又是一段家庭生活的影像,但与以往用胶卷录像机的记录方式不同,这次是智能手机的竖屏,同时我们注意到记录的对象是一位家族新成员,一张稚嫩的新面孔。倘若这还不足以说明导演向我们意味了什么,那请接着往下寻找到这样一个情节,耄耋之年且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尤妮斯派瓦,在当看到电视中在巴西军事独裁时期受害者报道时,在当看到丈夫鲁本斯派瓦的照片时,依旧忍不住的动容!阿尔兹海默症,这个能使你忘却一切的病症,却独独无法使你忘却那段历史伤痕记忆,无法忘却你那不知尸首何处的丈夫鲁本斯派瓦,这如何能是一种释怀呢?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上述两处细节的意涵,家庭录像与照片在这部影片中被反复多次的使用,这是这个家庭记忆的记录方式,现在这个方式改变了,我们也在马塞洛等兄弟姐妹间的谈话得知由于年代久远与储存介质的不同,很多“共同记忆”已经失散了,有些照片已经找不到了。记录方式与储存放映介质的随时代更迭,是否会造成以往个体记忆缺失呢?关于家族的新成员,那个天真无邪的小男孩,他与在座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新一代人,从他们这一代诞生伊始,就是生活在一片没有军事独裁统治的天空下的巴西,他们对以往那段伤痕记忆并没有切身的感受,这样的家族记忆是会在他们当中得到延续,还是逐渐被遗忘?
事实上,大多数的人都触及不到历史事件漩涡的中心,我们甚至无法在其发生时来到现场成为第一目击者,我们只不过是被其所裹挟着的存在。而历史的真相也总是迟到的…
不过,请注意措辞,迟到,虽迟但到,因为我仍在此。
是啊,我仍在此,这大概是我今年听到的最有力量的词语之一,什么是我仍在此?我想它一定是多义的,它既是那段快要被尘封在历史长河中的伤痕记忆的我仍在此;也是那群同鲁本斯派瓦一样的在政治清洗中试图被抹去的存在们的我仍在此;还是尤妮斯一家平和的微笑中对一切强权无声控诉的我仍在此;更是期待这历史以更加公正的方式被重新书写的我们的我仍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