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正文的一些修正,另外一些附笔:

豆瓣网友提醒我记者从来没有问过“对岳飞之死有什么看法”,易烊千玺那段回答针对的问题是“如何理解电影以诗词结尾”。
我之前只看了首页的网友总结转发,现在去看原采访查证,确实冤枉了,他被这样断章解义确实是无妄之灾,在这里说声抱歉。不仅是他,沈腾也是差不多的回答,觉得浪漫,觉得特有诗意。剧组后来还买了一个词条#东方浪漫#,这应该是他们彼此公认的一个核心概念并且深以为豪。如此一来易炀千玺就没有任何问题,他很好的领会了导演的意思。我对这片的演员都意见不大,他们把各自的工作都完成得不错。

前些天看到首页在转发易烊千玺的一场采访,记者问他对岳飞之死有什么看法,回曰,我觉得是一种东方浪漫。

网友目瞪口呆,大呼这是文盲啊文盲。听着确实一头水雾,具体是这么答的,“我觉得这么多人前仆后继地牺牲,就是为了让岳飞的一首满江红得以流传,是一种东方独有的浪漫。”

易烊千玺被说文盲有点冤枉,这一问一答惊人的语无伦次感主要来自答非所问,记者问他怎么看岳飞之死,答曰我们死得很浪漫。岳飞死了,我们也死了,岳飞死等于我们死,我们死等于岳飞死,你我不分一团和气,蔚为奇观。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大问题,他能说出这种变态且傻逼的话那确实是完全的领会了张艺谋的想法,电影确实是这么想的,也确实是这么变态且傻逼的。易烊千玺不一定是个好演员,但他一定是个合格的满江红演员。

影片有好的地方,比如明显设计过的镜头语言和配乐。主人公们在逼仄的深宅小巷子里迂回疾驰,兜兜转转,来回地害人,雷同于角色悲惨的命运,一生都在逼仄内卷的狭小环境里斗来斗去,斗到最高处也不过是石头墙下的一滩血,配乐十分喜庆,越喜庆就越荒谬。

从深夜斗到黎明,天色渐亮的寓意也很明显,但这个设计,好像有点俗,我也说不上好或是不好,毕竟秦桧和皇帝这不是还没死么。

此片号称是贺岁搞笑的一个片,不知道是谁想的宣发,相当缺德。搞笑的部分主要是增添虚无感,大过年来看电影教人“大家的命都是一样的贱”,甚至“你地位低你的命确实就更贱”,合家欢还是合家丧,损不损呐。

关于剧情反转的部分不太想讨论,毕竟肉眼可见的除了让编剧享受一把“想不到吧.jpg”的快感之外想不出任何剧情存在的合理性,简单抓一点问题看,比如张大如何就知道孙钧会被选中负责查案,又如何知道自己一定能够将其策反,诸如此类,不忍卒读。大约十年前我看一场球赛,是拜仁慕尼黑来北京工体和北京国安踢,拜仁除了拉姆和个别一线没来,大部分主力都上场了,国安倒是为了中超联赛保存体力派了一堆板凳人员,踢到下半场时国安一位小将一对一对阵克罗斯,忽的用了一个花招想要带球过人,解说顿了一下惊讶说这个看起来像是神龙摆尾,遂点播回放,镜头里小将笨拙又仓促地扭动了几下,对面克罗斯无动于衷,下一秒把球铲走了。满江红里众人循环神龙摆尾,扭动的臀部挤满了荧幕,秦桧坐在高台无动于衷,等着他们自己人玩自己人,拔出萝卜带出泥,地狱太冷,我来殉你,一死就死一串,太豪气了。

频繁的反转还带来一个后果,两位男主对上奴颜媚骨小意温柔,对下凶恶逼人逞恶斗勇,杀了一干人,牺牲了一干人,结果除了偶尔短暂悲凉戚戚一下,下一个镜头就又继续神色如常地走在深宅小巷里,伴随豫剧喜庆的唱腔和锣鼓声,气氛欢快,情绪平稳。这样的情形出现了很多回,老是这么来显得大家很没有人性,而且反转来反转去说明之前的表现都是我主动演的,那就连那为数不多的悲凉戚戚也变得说不清真假了。这样对厚黑学的痴迷描绘我只感觉编剧和导演巨量代入自己认知的生活,并且没有反思的意思,暗黑套路用得娴熟,深得国企办公室狗逼精髓。开场20分钟就死了五六个人,比吃饭喝水还夸张,毕竟普通人也没有一上午吃五六顿饭的。吾友凡提说这就是“借着没有分级的便利,些个有权有势的男猴导演分分钟以‘我教教你们什么是人间真实’为名喂给你他的低级趣味”,深以为然。

除开自恋地描绘人间动物园之外,剧中台词也还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是张大对瑶琴说“何立和武义淳必须得死”,何跟武是秦桧内宅的总管和副总管,也就是管家,参与不来政事,张大及其伙伴号称为岳飞伸张正义,并不打算杀秦桧,但是他的管家必须死。除非是趁着给大人办事机会难得,坚决要报复仇人,不然我觉得解释不通。影片大部分时长的剧情就围绕这四个人如何勾心斗角展开,除开何立残忍得巍巍突出之外,剩余三人我觉得展现出来的面相差不多,大鱼吃小鱼,惧于权威苟且偷生,人性对表达有所选择,对能够付出的代价有所估量,张大孙钧武义淳三人循环结盟又循环反水,男主们最后说一声这都是我演的就逃过了,而且还爱国,伟光正的光辉要照耀世间了,我作为观众代表个人觉得可信度很低,像看见中年男人饮酒自酌说我们不只有油腻还有格局和情怀,何等的自恋啊!

另一个显得鸡贼的地方是哑人侍女招瑶琴上楼时搜身,见她手里抓了东西要没收,瑶琴猴急地把手里张大送的樱桃吃了,情深义重,结果这颗樱桃是张大从一个小女孩儿手里要的,就,哎,礼轻情意重,奈何借花献佛,行吧。关于瑶琴的塑造微博已经有文章,说得很好,就不赘述了,一言以蔽之,爱国婊子,圣妓一体,烂都烂得毫无新意。整部影片像男人的巨大意淫,女角色相当于春梦,不成人形可以预见了。

女角色普遍不成人形,略成人形的男角色则传达出人命的不值钱,且自上而下有等差的不值钱。何立和武义淳该死吗,两人草菅人命,以倾轧折磨人为乐,肯定是该死的,但张大要杀他们,也要以其是卖国贼秦桧同党作为名义时才豪情万丈,仿佛压迫他们小兵车夫之流成为不了充分的理由,一定得有通敌卖国这样大的把柄,一定得有抗金爱国这样大的旗帜,才足以促成行动,人命和尊严在昭昭光辉叙事之下微弱可怜。何况对付秦桧的手段又是多么温柔,我们噗通噗通死了五六个人,把你通敌卖国的证据也放过了,换你秦大人被一首诗骂,这算哪门子反抗?另类版彩衣娱亲吗?本片釆用的小人物视角,仔细一想也不是很小人物,打更兵和小车夫死得轻描淡写,女主的小姐妹更是开场几分钟脸都没看清就死了,孙钧的两个跟班以及秦桧的两个侍女仿佛毫无个人意志,他们为什么言听计从如此忠心,通通不知道,天选之人主角之外全是木偶一样的工具人,这样的描写我不知怎么能算小人物视角。

结尾秦桧的替身激情满怀地背诵了满江红,下一个镜头转身回屋畏罪自杀了,法国80年代的讽刺动画《国王与小鸟》里独裁皇帝让画师给自己画肖像画,由于过于逼真,当天晚上画像就从纸上跳出来把真身扔到高塔下摔死了,之后的整部电影都是这个画像国王与男女主作对。秦桧这样的高位者,疑神疑鬼精神衰弱,谁也不信任,最有可能的结局就是像斯大林一样死在自己的尿里都无人知。电影最后所有平民肝脑涂地,秦桧完好如初,此等刑不上大夫多少有些让人看不起。

回到文章开头,易烊千玺说前仆后继的人们牺牲,就是为了让满江红流传下去,剧中人都觉得这是值得的,甚至很浪漫,很豪情,从场外来看觉得这只是电影工作者作为文人的又一重自恋。文学作品有力量,并且有跨越时代的力量,很多作品都写过,但很少写得这样不善良。恰好去年一部日本动画《犬王之卷》也讲类似的话题,琵琶法师和能乐舞师为超度前朝惨败的平家亡灵,编写了新曲在京都传唱讲述平家的故事,引发全城轰动,然而现任的将军恰好要修正史,异议之声没有容身之处,舞师被将军以琵琶法师的性命要挟,无奈屈从但此后再无新作,琵琶法师宁死不屈,最终于桥头浅滩泣血唱诵时被一刀致命,此后舞师寻找琵琶法师的灵魂六百年,终于相遇,两人继续唱歌,跳舞。琵琶法师将名字寄予了作品,他的灵魂六百年不灭,是暗示他的作品在流传。满江红和犬王之卷都是要讲文艺作品在历史长河中的存续与共鸣,然而放在一起对比就会产生对前者加倍的厌恶。犬王之卷中人死得沉重惨烈,定要唱出自己的声音,肉体消弭已无可奈何,精神之延续总可以作为安慰;满江红以五六七八人的尸体为材料,供出一首精神偶像的满江红,这些殉了诗词的人甚至没听到这首词是如何写的。然而孙钧可以听到,不仅如此他还靠了秦桧的权威,让站了一晚上的底层小兵们在大清早莫名其妙开始全军复诵。《金枝欲孽》写侍卫孔武将冤死小宫女的竹笛放在皇帝列祖列宗的牌位后面,发誓说我要他们以后每次祭祖都对她叩头。满江红的结尾堪称对这段的完全对仗版逆练,结合可以想到的文人自夸,乃至领略到“浪漫”,品格之低下,堪称下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