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拍的白娘子,确實十分日本,鬼氣森森陰風陣陣,情感濃烈又凄厲,和國内的清新愛情故事相比幾乎是個風月片。李香蘭的白娘子成熟美豔,珠光寶氣,身形高挑健碩,兩頰紅潤飽滿,遼甯大骨架美女,妖氣橫生,導演幾度伏面拍她發絲淩亂痛苦翻滾,基本和歡愉戲是等同的。兩人的情感戲也潑辣直接,許仙登門還傘,躊躇裝樣不敢登單身美婦的大門,被門縫後的小青輕笑一聲拽進院子裡,場面宛如蜘蛛精撲人進盤絲洞。

許白二人相識牽線的一些戲份又很有邵氏的風采,比如白娘子與許仙隔着蓮花池脈脈對望,借着水波與花瓣将耳環推向許仙,珍珠即我心,飄搖向郎君,風雅非常,神似邵氏版的《倩女幽魂》。但下一秒白娘子表白不順,又一下雙膝屈地直往許仙腿上撲,許仙因為囊中窘迫忍痛拒婚後,跌撞往池子裡撈白娘的珍珠,兩人莽撞狼狽,激烈極端。之後的橋段裡白娘子為表鐘情請許仙掐死自己,許仙回心轉意後将白娘一把抱起扔到床上,如此種種,又是日本味道了。

中國拍的白娘子,許白二人面臨的矛盾往往來自外部,人妖不能相戀,法海強拆夫妻,等等,但這版的許白最深重的矛盾出于他們自己,女人癡戀又隐瞞,男人愛色又自卑。許仙的死老公形象入木三分,藥鋪欠債,萎靡不振,回家鞋也不脫順溜往床上一趟,活活像條死魚;宴席上做東主人不懷好意對妻子上下其手大肆揩油,接着又強行灌酒,丈夫無動于衷似是絲毫不察,妻子哀哀求助,反而被丈夫親自灌下,真切到令人不适了。夫婦之間很多的恨,許仙恨自己窮,恨白娘子連累自己背井離鄉,于是揪住錯誤便使勁拿捏,勢要把妻子折騰崩潰;白娘子恨許仙無情無義毫無信任,轉頭便出賣,但愈恨便愈要對他好,隻要他回心轉意,就等于證明他之前錯了,自己便沉冤昭雪大仇得報。白娘子兩次追着趕路的許仙而來,倚在門前或路旁,陰風陣陣仿佛厄運追着不散,許仙的恐懼就來自于他自己深知的辜負,辜負越深恐懼越烈,形态就加倍色令内荏。東亞夫妻間沒有愛,但聯系以很多的色欲,以及很多的相互虧欠,他們的悲劇都出于他們自己,這種向内走向深處螺旋的風格,很日式私小說傳統。乃至于劇中的佛門勢力都顯得格外悲憫,法海大師和仙門高人,與許仙之類幾個凡人男子相比,儀态端方無甚濁氣,勸誡白娘子回仙門洞府的架勢也像是憐她被污糟男權人世間的重重規矩和迷思束縛住,全然不似中國的強權拆婚了。

實際上這版劇比中國的大部分版本都描繪了更多更廣闊的社會圖景,許仙寄居在姐姐家的掣肘,姐夫生怕被連累于是産生的一串連環出賣等等。有一幕姐夫在衙役查案時蹲在門外,兩手向上一伸悄摸往衙役手裡塞碎銀,表情十分靈性,賄賂打點之态活形活現。流落蘇州的許仙先是因為姐夫打點得以遠離大牢在關系戶家的旅店做掌櫃,之後又向老闆借了高利貸用以開藥鋪,但兩手甩甩幾乎全靠夫人和小青在主事,于是賺不得幾個錢。老闆趁着催賬登堂入室妄圖偷腥,不甚在乎欠款,如此種種,官場生活家庭生活乃至鄰裡人情,穿插靈活,社會江湖徐徐展開。

小青和小白的關系很奇妙有趣,白娘子扮演柔順癡情的那份好,小青就十分兇悍,但八千草薫又實在清秀活潑,靈動非常,對許白二人情欲的好奇守望很是可愛,她代表還未被人間馴化的女性。有一幕是許白和好之後,就地滾在旅舍的床上,小青看兩人成事,樂淘淘仰面躺在廂房外的石椅子上,翹着腿想是做了個春夢。姐妹兩人重陽節被邀到債主家喝酒吃飯,白娘擔心小青聞不得雄黃酒味,借着賞花請小青趕快走,兩人不幸雙雙落難就地化蛇,竟還各自回頭尋找對方,情深意笃。劇中青白二人的決裂,寫了男權社會下的婚姻如何割裂女性情誼。小青對小白初次有異心,是在小白叫她下毒後,小青對小白作此大惡隻為讨丈夫歡心的徑行明顯不恥,幾次三番勸誡小白,男人不信你你跑便罷了,但屢遭小白賣慘般的呵斥。違背良心在井水下毒之後,白娘隻顧着藥鋪生意好起來丈夫高興,對小青的惴惴不安幾無慰問,小青這時便已生小小的怨怼。乃至之後看見白娘面對危機執迷不悟,丈夫要殺她,動物反擊的本能也失去,深感姐妹已經被泥沼侵蝕太久,變成了完全陌生的模樣,便離開她走了。

結尾的化魂升天情節略詭異,像越劇電影版《梁祝》,但闡釋卻很好,與其說是美滿情節,不如說東亞到了極點。白娘子求仙草時說“我丈夫離不開我的愛的,他會活不下去的。”你這時已知道,白娘子不過是愛上了自己愛許仙的感覺,她為他投入了那麼多,她看着他就如同看了那巨量的沉沒成本,她必須相信這是值得的,小青便是忍耐不了這樣沉淪的愚蠢。到了後來散盡靈力也要跟随,因為她确實斷送了自己的人生,她沒有重新開始的勇氣和生命力了。許仙的不放手也很令人發笑,在他燒掉道士符紙為自己懷疑白娘道歉的那個晚上,就已經初顯端倪,痛哭流涕以頭搶地,悔過得真心意切,但第二天酒席上就又繼續灌白娘酒。于是在用樹枝抽死白娘後,恍惚大哭,白娘對我這樣好,他确定不會再有人這樣對他好了,也不會再有這樣蠢的女人在他身上投入這樣多,他的不放手就變成了一個典型家暴男的道歉,道歉是假,繼續勒索才是真,所以法海一聲歎息将他送離人間,不是祝福和成全,乃是懲罰。

全篇有一句題眼般的台詞,“我不是一個妖精,我是一個女人”“白娘她是以一個女人的身份來愛我的”,連貫來看,白娘子法力高超可以水漫金山,尋常道士的符紙奈她不何,小青數次提醒她可以一走了之,但她卻永遠也走不了。劇中情色的大部分場面就是拍白娘子怎樣在各路人馬手底下受辱,有很強的的虐女傾向,她向許仙求愛要剖心下跪,向仙長求仙草時匍匐在地,面對債主要忍受騷擾,被灌下雄黃酒後被導演仔細地拍她從床上到地下痛苦翻滾,她幾乎成了一個沒有自尊的人,很少有站着的時候,這些與她水漫金山時的法力無邊形成強烈的對比,令人驚異一段有毒的夫妻關系把強人如她作弄成了什麼樣子,這全都是應了題眼的那句話,即“我選擇成為了一個女人”,以至于最終站着的小青恥與為伍。這讓整篇叙事更像一句咒語的闡釋,“成為女人即接受厄運”,趨利避害是生靈的本能,而男權社會竟能讓生靈的本能消融扭曲至此,不得不說可怕非常。

查閱之下發現本篇與司馬遼太郎和藤澤周平的創作高峰大緻處于同時期,解釋了很多問題,那個時代的日本作家很熱衷于用冷酷簡潔的筆調寫社會的種種醜惡之處,司馬氏的《新撰組血風錄》被稱贊,寫出了日本人最深處的面貌,然而這并非一本熱血的武士傳奇,而更像一本官場現形記,以此為藍本的《禦法度》也拍得妖風陣陣。白娘子拍得絲毫不浪漫反而陰沉龌龊,切實得吓人,就顯得有其目的起來,這不是一個異國情調的令人愉悅的作品,而是要刺痛日本人的心。由于東亞社會的可怖之處大抵是相通的,我觀看起來也覺得親切且心有戚戚然。故事的大框架與馮夢龍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大緻相同,但馮夢龍的白娘子,坦率剛強,以直報怨,行事做派極為大方,面對數次危機,鬥轉騰挪身段靈活,其機敏令人印象深刻。許白二人的地位大抵是平等的,白娘子不高興了還會故意捉弄郎君一番,讓他再去官牢裡走一遭,最後身份敗露更是威脅許宣你不和我好我便要殺人,你最好乖乖的,豪爽潑辣躍然紙上,最後被許宣出賣,被法海收于缽中,馮寫她“兀自昂着頭看着許宣”,心有怨氣并不甘心,這一閑筆仿佛神來。馮氏寫《三言二拍》乃是為了宣揚“情教”,好的情欲要和肉欲分開,《白娘子永鎮雷峰塔》是要用許宣的好色來警示世人莫要沉迷肉欲,如今看來,白娘子有血有肉,不曾害過什麼人,隻因西湖上見色起意貪了許宣的俊秀便倒此大黴,“莫來沉迷肉欲”的谏言送給她也恰到好處。啊,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反映現實的作品,竟比不得明代反映現實的話本來得更健康,真是什麼時代啊,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