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诚能拍出这个艺术水平,我是喜欢的。对比以往作品的聒噪,虽然还是免不了滥用配乐和刻板的人物塑造,但完成度确实颇高,在主旋律中开辟出一条新颖的赛道:神秘主义英雄。

这片大陆上,神秘主义潜伏过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当时无论在朝的还是在野的,唯物和科学精神才是绝对的政治正确,神鬼和祖宗崇拜是旧社会的糟粕。那什么时候神秘主义开始复活?恐怕又要扯到敏感的法权问题,这里不展开了。就从切身感受的迹象来看,我记忆中的神秘主义爱国题材,来自九十年代至本世纪初林正英的清朝僵尸、周星驰的赌圣、尹天照的我和僵尸有个约会,甚至罗嘉良的卫斯理,诸如此类各种涉及反帝反日的奇人奇事,塑造了我们这几代人朴素的冥界主权观:即使阳间的世俗生活怎样糜烂,活人被外族支配得多重,仍然无条件地相信,那片“按德分配”、统辖一切华夏血脉(无论是兔是神是润)的阴间,可以发动超自然力量,坚不可摧地捍卫我们民族的共同体。

以上港台文化作品和派生的华人观众共鸣,我愿称之为朴素的、民间的、农耕心理的神秘主义,出于私心是不忍贬低和过度指责的。这是文化浪潮的回溯现象,华人对现实棘手的问题找不到答案,就会本能地向祖先求教。于是在剧变后的真空时期,土生神秘主义迅速填充空洞,直到今日。原生的信仰固然生命力顽强,但牢牢依附于祠堂坟冢的内核顽固排外,现行的法权难以兼容这个信仰,于是就开始编织新的神话,以“机器崇拜”为核心的国家神话。这种神话最早应该出现在法国大革命后的雅各宾时期,将国家机器指令和公民服从两者循环共生而成的有机体神化为“最高主宰”。

1794年5月7日罗伯斯比尔在国民公会上提出崇拜最高主宰的议案,声称“法兰西人民承认最高主宰的存在和灵魂不灭”。他说,遵守秩序,热爱共和国,恪尽公民的义务便是对最高主宰的最好崇拜。

之后诸如德三、苏联、美国等盛极一时的共和国,都延续了类似的做法,衍生出各自的神秘主义色彩的角色,以鼓舞国民献身于国家事业。有所不同的是这些英雄角色的神力来源,反映出各自国家的法权性质。德三骑士出自老容克雅利安,苏联英雄出自伪科学浪潮,美国超人干脆就出自随机的天外来物。而说回本片,容金珍靠着洋墨水学得的释梦解决现实的危机,乃至于将数学归于边缘,也无疑是神秘主义的一员。

陈思诚是尽力了,麦家的原著本身就缺乏足够的笔墨去构建逻辑自洽的科普体系,密码怎么编译,保密怎么运作,解密怎么设计策略和推动分工,都没打算让观众看明白。硬核的理科缺席了,就只好让浪漫的神话填充真实历史的留白。不惜让珍贵的特型演员充当背景板,甚至将真实的历史事件的关键一步归功于容金珍神人一般的灵异现象,这种历史戏改的天马行空,让我怀疑电影局的申鹤们是不是冲晕了,还是说故意为之。

观众不需要懂得原理,只要鼓掌欢呼就行了,这就是我感受愚弄后揣测的创作者动机。容金珍,来自江浙没落巨贾家族的奇人,其出身在小说里就颇具宿命感。才女祖母睁眼看世界,从西方学得尖端的技术,回到家乡却死在落后的分娩医疗手里。生出的大头鬼没延续下来一点聪慧,慧根反而在孙辈又重新浮现。直到被小黎黎收容之前,金珍犹如中世纪的隐士,受西人释梦宗师的亲密教导,在江南巨宅的萧条庭院里研习得到世界顶尖的释梦之学。之后在正规学校里的修习,反而不如之前的经历重要。这种传奇的神力来源,怕是将国器的奇迹归根为留洋世家的禁脔。这神秘性其他人还学不来,就是因为他世袭的家族老太太作过噩梦去求医,才牵上释梦学的逆天金线,不是公共普世的平民教育可以带来的,就像现在普通人想象不到武术生也可以做顶流金融,Top2一半的名额留给不可名状的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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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奈山的摩西和十诫

于是如此比较起来,容金珍天命所归的爽文开局一点都不奇怪,因为我们已经见惯了类似的包装故事。 特别是他在垃圾山顶沐浴在金色阳光里下棋的片段,不免让我联想起西奈山的故事。海豹人这个脑缸产生的怪奇事物,也值得一众人员大费周章执行军事警报。早请示,晚汇报,怎么听都觉得像是礼拜祈祷仪式。 他和希伊斯隔着辽远的大洋在梦中交锋,距离也类似人间与穹顶,我们轻易不能造次仰望得到穹顶丝毫细节,因为只有释梦神人才有拯救的能力。即使我们事后诸葛亮,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在四十年代德国就大规模应用Enigma密码机,随即英国图灵就发明Bombe破解了Enigma,1946年美国人发明ENIAC计算机,这些情报居然需要做梦才获取,真是笑掉内参大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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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灵和Bombe, The Imitation Game剧照

本片没有起到向观众祛魅英雄的作用,反而设下了高不可攀的神性高度,将逻辑和规律统统让位给梦境的变幻,只为了证明继承世家神话的天才是多么不可推测,不可模仿,起的作用多么关键。其他普通劳动者只能服务于超自然现象,从而抹杀其他人劳动的成就。

麦家的出身经历过血统论的侮辱,他写的是对天才际遇的物伤之情,初衷也不是实现某种野心,可能只是凭吊昔日那些先辈们舍家济国的壮烈身影,填补心里的英雄梦。不幸的是,我还是从《解密》看到其他幕前或幕后创作者的野心,他们的野心就是进一步地在真实历史上布下神秘主义的迷雾,混淆历史功劳的归属,巩固自身世袭的合法性,淹没其他人呼吁祛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