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有人把记忆中干燥多风、沙尘弥漫的北方夏天拍出明亮潮湿的江南感,《最后的告别》镜头语言如同豫皖苏三省交界处干涸的农村缓缓流淌的小河,缓慢到凝滞,凝滞到心中像是堆积了一处找不到出口的泥沙,直到电影落幕黑色的滚动字幕出来,我内心的泥沙随着大家的掌声顺流而下,荒芜成童年时期冀鲁豫三省交界处那个小乡村一片林地的荒草,记忆中相互凝望过的野井、夏收时节农人们搭建在收完花生的田野里看地的草席帐篷、笨拙的老牛拉着沉重的犁铧承受着声声作响的鞭笞,在田间地头啃过的馒头、玉米,以及扑面而来的裹着沙土的风,朝着坐在影厅的我席卷而来。

许是为了以明亮的色彩反衬整体压抑的氛围与基调,静默的大地与静默的白牛,静默的男主,一直错位无法同频的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喧闹的环境音,加大拉深了这样悲苦命运在中原大地上如同那一口吞噬生命的老井与人类的相互凝望。是的,相互,凝望,人类与镜头中的牛犊、老牛、蚊虫、苍蝇、蚂蚁一样,被凝视着,观望着,万物静默入迷,没有悲喜;人类的悲痛也被苍茫大地吞没。甚至感觉,那一汪池塘的水,后视镜中镜像的画面与后景略有疏离感的景深,不止一次出现的隧道,监控视角的画面,都是一个或明亮或幽暗的窟窿,一个三维世界一代又一代被命运灼烧的洞,透过这个洞眼观察着另一个陌生的或许更高维的世界。

祖孙三代都是失语的边缘人,母亲这个角色直到影片流淌到临近结尾才给了正脸镜头,一直都若隐若现地穿插在叙事镜头中。被询问的爷孙俩,一个是主观的选择沉默,一个是无法发声无从选择。有谁注意到了坐成雕像一般的爷爷面对的是摊开的《圣经》,卧病在床的爷爷手下压着的也是那本《圣经》。人世没有救赎,身心毫无归宿。因先天的失聪而不被父亲珍视的婴孩,徘徊在被弃边缘,父爱许是那个夏天傍晚险些被溺水,拼命奔逃的梦魇。年幼的妹妹在那个蝉鸣喧嚣的夏夜生命定格在了那口井中,倔强的父亲推开想要帮忙的人群,将小小的棺材拖进黄土坑中,一同一头载进这大地不知能否重生的还有父亲的灵魂吧,那晚,他点燃了田野里的草棚与床铺,在无尽的暗夜燃烧了自己所有的诗稿与幻梦,镜头中模糊的裸奔背影,他终将归去,舍弃时间,世间,人与事件,将自己还原成犁铧深翻泥土中的一粒种子,于他来讲,人生这荒芜的旷野啊,哪一世才有春风吹又生的盈盈绿意希望,为何这一世悲凉至此。这简直是中原大地上现代乡村版《活着》。

一直被影像中反复出现的景物吸引。白色的牛犊长大成了静默如远山的老牛,肆意疯长的荒草地,漫长潮湿的北方夏季,失语的一代又一代人匍匐在大地上。导演无疑是赤诚勇敢的人,北影保安,蹭课,热爱,坚守,实践。比我们勇敢,敢于表达与呈现。同样在黄河两岸都有过成长历程的我,也有着抓知了猴换钱的童年记忆,有着山河四省相近的方言语境;同样是因家庭原因未能进入高等学府深造,也热衷于去所在城市的大学各种蹭讲座学习,习惯性坐在最后一排最左边角落,遇到主动来关心的老师反而会手足无措。无知无畏的年纪一腔孤勇成立了工作室,而后注册了传媒公司,一路跌跌撞撞摸爬滚打十余年,依然毫无起色,焦虑感如同人到中年避无可避的应酬中,不得不面对的各类嘴脸喷出的二手烟,如影随形而又尚无妙法得以突围现状。

《最后的告别》摇镜头的流动感如中原大地上少水多流沙的地貌白描,是无言的诗歌在镜头中铺陈,大量的失焦镜头如此大胆的运用,视听与影像同步营造的压抑沉重氛围,两个不同婴孩响亮的哭声恍若呐喊,再不是成人世界的喑哑无声与无法抗争,可是呢,是否可以逃出这样的命运轮回?影片有着《路边野餐》、《他乘白鹤去了》等影片的缩影,甚至男主的命运与身心同样那么《暴裂无声》。

映后谈环节导演表达了自己对于拍摄电影的观点,先行动,不要想太多。我却想要真诚的劝慰热爱电影并为之作为日后工作生活精神寄托乃至支点的年轻人,慎重再慎重,生活本身最重要,保障自己安身立命后,再追求精神层次的提升吧,First是走出了不少文艺电影和新锐导演,可也有相当多的一腔热血自编自导自演,自己投钱拍摄长篇之后,连生存本身都成问题的人。难以为继的梦想是断崖式飞蛾扑火,人生是马拉松,心怀梦想勇往直前是选择,刹那璀璨白日焰火也是选择,唯有自行斟酌。这个世界又有多少可以让子弹飞一会儿的大才巧遇呢?其实很想问导演关于制片与发行方面的问题,例如投资多少,可有回本,但听到他第二部长篇已有百万投资,不免哑然。命运垂怜勇敢的人。

心愁知多少,一地夏乱草。人生很多问题无解,每个人也都如同老牛和沉默的主人公一般,沉默却锲而不舍地对抗着这懊糟的生活,惟愿命运善待良人,期盼我们被生活虐的不那么狠厉罢。最后的镜头,白色的老牛站在水中央的孤岛凝望这人世间,也凝望着荧幕前的我们。如此溢满荧幕的神性与灵性隐喻的画面,让我感受到沉默震耳欲聋,山呼海啸般的颤栗与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