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就动画来说,School Days叙述了一个许多观众都会觉得耸人听闻的故事:开头是几个高中生谈恋爱的校园故事,讲着讲着其中一个女生被搞大了肚子变成伦理剧,最后一集则急转直下变成杀人、剖腹、砍头的惊悚片。动画也因这一结尾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猎奇神作,时至今日相关的梗仍时不时出现于一些恋爱动画评论区。但就本人个人观感来说,我倒完全不觉得结尾有何不妥,不管是在观看过程中还是看完后都没有那种被超展开震得摸不着头脑的感觉:在我看来,动画故事基本做到充分完备,角色刻画饱满,落到具体台词的声优情感表现也很合适;一切可供解读的细节都在故事开头就已铺好,走向这个结尾不过是自然而然。
“世界”与“语言”
相信观众应该多少都能感受到,这个故事中主角的名字都很特别,和男主角伊藤诚有过肉体关系的女性角色的名字尤其如此:不管是“言叶”[1]、“世界”、“刹那”还是“乙女”[2],都是很少会出现在一般人名里的名词(只有黑田光的“光”可能相对常见)。西园寺世界曾在自我介绍时强调过自己的名字(“THE WORLD的那个世界,很大气吧!”),提醒观众注意角色的名字都不是随意而为。而在故事发展过程中我们会逐渐明白,女性角色的名字即她们的命运,或者说是她们与主角伊藤诚的关系——从这一点看,这个故事很有点中世纪梦幻故事拟人化抽象名词做主角的意思[3]。伊藤诚与一切女性的关系网从桂言叶发端,桂言叶冲进地铁车门时抓住伊藤诚视线的那对晃动的巨乳已经预示了故事的展开方向:桂言叶在面对伊藤诚的性请求时因表现于语言的羞怯和犹豫不决被伊藤诚冷淡,又在伊藤诚被一切人抛弃后因着魔般肯定和呼唤伊藤诚的话语而被其重新接受,这是伊藤诚对于“语言”的实用主义[4];西园寺世界则是与桂言叶一体两面,看似是与桂言叶恰恰相反的开朗和对自己身体的慷慨,实际是与后者一样的自卑又患得患失——对于西园寺而言,向她呼喊“我喜欢你”的伊藤诚确实是她的世界,也正因为如此,她在一开始把自己喜欢的人亲手推给别人,又在与伊藤诚在一起之后把一切悬而未决的矛盾都推给他处理,哪怕明明知道他一直在得过且过。伊藤诚对于西园寺是水晶球,是美丽又易碎的梦,之前不妄想能得到,得到之后就自我催眠“现在这样就很好了”“他会为我解决一切”,这和桂言叶在所有人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强调“诚君是我的男朋友”的状态其实是一样的。而西园寺对于伊藤诚来说也是他的“世界”,伊藤诚随随便便地占有女性的肉体从西园寺始,又因为西园寺的怀孕而暂时性地收敛,以故事中高中生之间约定俗成的说法“成为大人的体验”来说,西园寺就是伊藤诚通往成人世界的门,伊藤诚的多彩世界既因她而打开,又因她而收束,像网的张开与合拢。而对于这世界,伊藤诚当然也是实用主义的,正如清浦刹那的质问“你喜欢世界只是因为她是个好搞的女人吧”,他对西园寺所说的喜欢不过是“想要你的肉体”的意思,当世界向他敞开他就拥抱,当世界在他面前收紧他就抛弃,他对西园寺的态度和对桂言叶的态度也是一样的。
不过反过来说,很难说伊藤诚是这悲剧里唯一应该负责的人,或者说伊藤诚是那种持非主观意愿的作恶者,是那种会让人叹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的恶人。正如标题所言,这一整个故事是对于伊藤诚的一场爱的教育,而其之所以会制造出这样一场悲剧,很大程度上也与两位最初的老师桂言叶和西园寺有关[5]:和女性主角类似,伊藤诚令人有点不愿意承认地人如其名——他很“实在”,贬义的讲法就是头脑简单。如朋友泰介所言,他很受欢迎,情感之途一直走得顺利:桂言叶一口答应跟他恋爱,西园寺在地铁站给他一个吻,更不用谈后面还有乙女等一众女性就算清楚他有女朋友也甘愿偷偷摸摸献身,正是这种轻松的获取给了他最初的关于女性的爱的知识——女性大抵是慷慨多情的生物,拥有源源不绝的爱可以向四处播撒,故而自己像她们一样见一个爱一个、看对眼了就床上相见也没有什么问题。他当然并不能想到她们都作出了什么样的牺牲,不知道桂言叶立马点头是因为在学校饱受霸凌无依无靠,也看不出西园寺活泼大方背后的强颜欢笑和地铁站那一吻的鼓足勇气,所以他在被西园寺逼问打不打算对其肚子里的孩子负责时支支吾吾“就算你这么说我也……”,喜欢也好交往也罢不应该是简单轻松的吗,怎么突然搞得这么沉重啊?大部分观众都认为伊藤诚是十足的人渣死不足惜,但伊藤诚本人大概即使恶也是坦荡的恶人:他不是那种会在出差的时候背着女朋友出去滥交或者嫖娼再删光记录偷偷回来的男人,他没有那种“我知道我自己在做坏事但我又想做所以我就偷偷来”的自觉,虽然跟桂言叶在一起的同时又跟西园寺睡了,但因为是所谓“实战预演”也就心安理得;后来被周围人认为是在跟西园寺谈恋爱就觉得尘埃落定,也不用再专门找桂言叶说清楚分手了;跟刹那、乙女、光这些人睡则是你情我愿,反正女方愿意自己就顺水推舟。就算泰介问他“为什么你说你跟桂分手了但她一直说没有啊”也只是一句“男女想法不同啦”就糊弄过去,不是遮遮掩掩,而是从来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认真讨论的必要。故而伊藤诚就算是恶人也恶得逻辑自洽,不是故意游戏人间伤害女性的感情,而是真心实意地觉得爱不是本来就是一场游戏吗?西园寺和桂言叶的顺从和牺牲,不仅没有让他变成好人,反而令观众遗憾地让他走向堕落。说伊藤诚人渣不如说他天真,他既不懂世界也不懂语言,真心地认为所见/闻即所得,语言表达的就是它字面的意思、世界就是它看起来那样——伊藤诚以自身为例向观众完美地证明了「爱」的社会性:什么是爱以及如何去爱都不是发自本能,而是一种需要通过社会习得的后天技能。伊藤诚的遭遇当然有所夸张,但那种懵懵懂懂随大流的状态却是大多数人接触爱的状态:男生看见女生身材好点或者穿得清凉就心潮澎湃,从朋友或者书本电视上学了约女生去电影院,趁黑灯瞎火握住女生的手;女生则是被朋友怂恿“快去约他啊”,或者在被邀请之后一起兴奋地讨论该接受还是拒绝,如此等等——大家其实也都不清楚爱是怎么一回事,只是靠模仿周围人的做法摸索着前进,诸如“女生说不要的意思就是可以”、“虽然女生都会客气一下,但开房的房费当然应该男生付啊”这样的话语和它们展示出的世界,每一个人当然也都是在摸索中才逐渐地理解[6]。伊藤诚一开始和桂言叶交往遵循的也是这个流程,而这流程和流程中的种种细节还是西园寺教他的,如果不是因西园寺的献身过早地堕落的话,追桂言叶的泰介也许就是我们能想到的伊藤诚的正常人状态——也许仍然有轻率的肉体关系,但会有“普通的”一对一的告白和恋爱,而这其实也是反向提醒观众:伊藤诚一点也不特殊,任何人都可能是伊藤诚;而伊藤诚的堕落,也与他周围的每一个人息息相关。
手机中的幻影
整个故事中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道具:手机。手机这一元素在动画海报、OP、ED和转场动画中都被强调,可见其重要性。伊藤诚一开始与桂言叶的交往缘于在地铁上偷拍的桂言叶照片被西园寺发现,在冷落桂言叶期间被清浦刹那逼迫拉黑前者的手机号后就自我认定已经与桂言叶分手的事实;桂言叶在绝望地寻求伊藤诚的支持和帮助时一直在通过手机联系他,而当她发现电话已经打不通时就开始着魔似的对着电话自言自语,假装自己在和伊藤诚打电话;西园寺则是被伊藤诚的短信告白打动而献身,在意识到伊藤诚的不忠时也靠躺在床上咀嚼这些短信度日,最后杀死伊藤诚之前则通过短信向他做最后的告别。手机中的个人资料在这里奇妙地成了另一个主角,一个依托于屏幕的分身,一个幻影。当伊藤诚在说爱的时候,不仅是把性饥渴当爱,也弄混了爱的对象,把手机中由照片、电话和短信塑造出的那个形象当真实,故当她发现桂言叶并非手机中那个温柔可爱的女子时就对她感到厌倦,而在手机里桂言叶的号码被拉黑后,他想的也不是当面跟她说清楚一切,而是一直盯着手机屏幕纠结要不要把号码还原,仿佛手机里的号码才是桂言叶的真身;桂言叶和西园寺则是有意无意地把手机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桂言叶在濒临崩溃的校园祭上、在被告知伊藤诚和乙女一起去了休息室后仍疯狂地给前者的手机发着短信,西园寺听闻伊藤诚手机里桂言叶的号码被拉黑也松了一口气——当然她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杀死伊藤诚之前那条短信和在伊藤诚死后被桂言叶用伊藤诚号码发的短信骗上屋顶。所有人都奇怪地自觉不自觉地围着手机打转,仿佛手机中的那个幻影于他们才是有优先级的——这种带有夸张成分的对媒体带来的虚拟形象的不信任,虽然还发生在翻盖机时代,现在追溯则似乎已经成了某种时代的先声[7]。而故事这个耸人听闻的结局好像在说「追慕虚幻者必定轻视真实」,故伊藤诚和桂言叶当着西园寺的面动情地接吻(此时二人所爱的当然都是彼此的幻影),也故西园寺杀死伊藤诚的肉体,而郑重其事地通过短信向手机里他的幻影告别,桂言叶则幸福地怀抱伊藤诚的头颅睡去——在这里这对双生子又达成了一致:通过杀死爱人,才能永远留住爱人,肉体无妨死亡,爱人正是通过其肉身的死亡才完成其不朽,而这不朽的爱人将永远属于我——只不过二人拿走的东西不同罢了,桂言叶拿走那会说“我爱你”的鲜红嘴唇所在的头颅,而西园寺拿走永不枯萎的幻影。
大人的幽灵
还有一点很有意思的是,这个故事中缺少大人。伊藤诚和西园寺的家中都从来没有出现过大人,连声音也没有登场过;桂言叶的母亲曾经在家中声音登场——为了给她两张可以和朋友一起去玩的门票;还有就是声音出场的老师,在伊藤诚和西园寺破坏课堂秩序时准时出现维持秩序。很能想象观众提出质疑:“结局也太离谱了,把女学生肚子都搞大了一没学校管二没家长管,合理吗?”但如前所述,这个故事有着梦幻故事式的象征性,你甚至可以说这个主角们就是它们名字的拟人化,而故事则可以被解读为高度抽象的道德训诫。在这样的解读下首先没有必须成人出场的功能(除非让成人代表法律出场演法治在线,但那就是别的节目了);其次在我看来这样的安排非常巧妙,它和《物语系列》一样,恰好揭示出成人与非成人属于不同的世界这一事实:成人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正飞速成长的少年少女所经历的一切,对这些经验不是忽视或打压就是无能为力,就像被霸凌的桂言叶,就算她寻求大人的帮助又能如何?家长找老师告状,老师找霸凌者训话,流程走完一遍霸凌也仍然不会停止。成人与非成人的世界有着完全不一样的运行逻辑,成人大抵觉得孩子关心的事情都莫名其妙、喜怒哀乐也是小题大做,故而《物语》里和男高生阿良良木历促膝探讨性话题的是两个妹妹;而本作则从反面论证令成人不以为意的小孩的世界能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成人世界不试图经验和理解非成人的经验,不负责教给伊藤诚们关于「爱」的知识与经验,却提供给他们色情杂志和避孕套[8],催逼和引诱他们尽快成为成人,说到底只是怕麻烦罢了,认为“小孩就应该像一张白纸天真无邪”和认为“高中生就已经是大人了应该有大人的样子了”只不过是成人把一种怕麻烦的说辞说成两样,就像《欢乐时光》里樱子的儿子害身为同学的女朋友意外怀孕,其父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要让家里知道啊!你去找朋友偷偷借点钱处理掉不就好了?”,而与樱子一同去女方家道歉的婆婆则抱怨“明明是你情我愿的事,怎么只有我们在拼命赔礼道歉啊,还好他们没说出‘居然胆敢轻薄我孙女’这种话”。成人的世界是这样的实利主义和后果导向,令人可以想见这个故事中加入他们也无法影响故事的走向:他们发现不了伊藤诚躺在床上抱怨“跟桂谈恋爱好无聊啊”,阻止不了事态的发展,面对西园寺怀孕的状况也最多不过是赔偿、堕胎、转学,而西园寺的痛苦、桂言叶的痛苦甚至是伊藤诚的痛苦又会有谁关心呢?大人们无法在孩子阵痛的成长中提供正面的引导,却把成人世界的诱惑都倾倒给他们,少年少女被鼓励着成为大人,却没人告诉他们成为大人要承担的后果;大人作为邪恶的幽灵,在故事中明明不在又处处可见,伊藤诚们的堕落不也与大人们息息相关吗?大人们能以事不关己的态度观看这一故事吗?至少我在看的时候是冷汗淋漓的。
[1] 桂言叶的名字“言叶”在日语里是语言的意思。
[2] “乙女”是日语少女(尤指处女)之意。
[3] 情节上的夸张感也有中世纪梦幻故事的味道——虽然前述说结局是自然的,但它当然也是夸张的,不管是男主角和多个女性的混乱关系还是血腥的结局当然都是一种极端效果。
[4] 对于桂而言,语言也是她的安慰剂,所以在伊藤拉黑她的号码之后她会一直不停地握着手机假装打电话,也会在剖开西园寺的肚子之后喃喃“我就说没有孩子嘛”,这里剖腹其实反倒是辅助性的,最终的目的是通过语言来确证,语言对于桂就是事实。
[5] 当然只是提出这种相关性,并不是对两个角色的指责——事实上片中除了霸凌桂言叶的学生会成员以外,几乎没有能称得上纯粹的恶的角色。
[6] 这也证明了近年来许多所谓后宫向作品的虚假性:男性被一群女性包围的情况下,唾手可得的爱几乎毫无疑问地会立刻走向混乱的性。后宫番喜欢塑造对性纯然无知的或严守男女大防式的男主角以达到搞笑效果,仿佛他们生来就自然地知道如何与女性相处或者说如何对待女性才是对的,伊藤诚却以自身经历告诉我们,在真正经历这一切之前,我们对什么是爱以及如何爱一无所知。
[7] 如《手机幻影》一类的游戏探讨的就是智能机时代手机塑造的虚拟身份的危险性:正在和你对话的、在app上更新动态的屏幕那头的人真的是你熟悉的那个人吗?
[8] 动画给过伊藤诚家床底下的色情杂志特写,而他在与桂言叶约会时在书店翻阅的也是色情杂志;乙女在校园祭上邀请伊藤诚时手里握的是避孕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