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问过去一年国内娱乐行业最火的话题，相信大多数人的答案都是首款国产3A《黑神话·悟空》与刷新影视票房纪录的《哪吒2：魔童闹海》。但很少有人把二者联系起来，它们的精神内核都源自二十年前红极一时的网络小说：《悟空传》。
《悟空传》以孙悟空的视角，讲述了西游众人在宿命面前的挣扎与反抗。不过《悟空传》也并非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无论是文风、爱情线还是与宿命的挣扎，都明显受到《大话西游》两部曲的影响。这也不稀奇，《大话西游》在国内80、90后文艺青年奉若圣经，这点从豆瓣至今9.2的评分中可见一斑。
《大话西游》
无力抗争的宿命
《大话西游》两条主线，一是爱情，一是宿命。最终孙悟空的爱情让位于其取经的宿命，让不少文艺青年难以释怀。这里吐槽一句，个人认为《大话西游》在大陆严重过誉。这部电影口碑票房在香港都遭遇惨败。与其说香港观众不识货，不如说《大话西游》中的爱情也好，解构也罢，在商业电影黄金期的香港并无新意，但对于当时的大陆青年却堪称降维打击。何况题材还是谁都能扯上几句的《西游记》。
《大话西游》先在清华bbs蹿红，由此辐射到各大高校，借由名校光环的加持，各种“深度分析”层出不穷，迅速成为几代青年有口皆碑的影坛神话——即便周星驰多次澄清，所谓深刻的桥段只是拍着玩得，没有那么多内涵。
这种过度吹捧倒也不难理解。虽然90年代的清华学生堪称人中龙凤，但他们当时的阅片量，大概率比不上香港初中学历的普通市民。只要存在信息不对称，就会出现这种认知倒挂的现象。例如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在美国因为小说笔法与略显过时的“欧洲中心论”色彩不受待见，但在80年代的国内相较于阶级史观，却算得上别开生面。又比如去年《周处除三害》在大陆爆火，也是因为相对缺乏类似邪教cult片，但在台湾却没掀起什么水花。
撇开过度褒贬不论，《大话西游》无疑奠定了整个华语世界对“西游宿命论”的叙事基调，也成为了之后《悟空传》《黑神话·悟空》《哪吒2》等作品不断迭代的基础。
《悟空传》
宿命的具象化为天庭的阴谋
《悟空传》延续了《大话西游》的宿命主线，但引进了一个重要设定：所谓宿命，不过是天庭操弄的结果。这下站在孙悟空对立面的，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因果命运，而是为其埋下不公命运的天庭神佛。
“宿命”的具象化有两个后果。一是故事中明确出现了终极反派，即天庭。二是冤有头债有主，孙悟空并不像《大话西游》里那样接受命运，而是直接与天庭开战。这就引出了《悟空传》里那句高燃台词：“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
有人说《大话西游》是对《西游记》的解构，而《悟空传》是对《大话西游》的解构。我觉得这种说法滥用了“解构（deconstruct）”一词。《大话西游》的宿命论消解了“西天求取佛法”的庄严感，这可以说是解构。但《悟空传》把“宿命”重新冠以具象的反派Boss形象，看似消解了宿命，实则不过是八十一难之外又套了一难罢了。《西游记》原著就有讽刺西天神佛的“小西天”，《悟空传》无非是把真西天也按照小西天阴谋论重写了一遍，其实没什么新意，既无建构，也就谈不上解构。
《黑神话·悟空》
可以战胜的宿命/天庭
但不可否认的是，神佛黑化的阴谋论，天生具有戏剧冲突，更符合好莱坞电影那种反转结构，也更适合翻拍为影视游戏。2011年，腾讯游戏宣布，将聘用《悟空传》的作者今何在，作为西游主题网游《斗战神》的“世界架构师”。2014年，《斗战神》上线，一度凭借故事剧情的细腻与反转，赢得国内玩家一致口碑。但在白骨精章节后宣告烂尾，主创冯骥、杨奇甚至拍了向玩家道歉自污的视频。
后来故事峰回路转，想必不少人也知道了。冯骥、杨奇十年磨一剑，在2024年携《黑神话·悟空》席卷海内外游戏市场，不仅是国内第一款3A级大作，而且口碑销量一时无两。从《黑神话·悟空》这个名字不难看出，主创仍旧延续了《悟空传》里面黑化天庭，让玩家逆天改命的创作思路。游戏的结局颇堪玩味：玩家操纵的“天命人”在战胜最后一关后，会接过老猴子递来紧箍。如果玩家之前未能达成隐藏条件，则会带上紧箍，象征着进入下一次轮回；如果完成隐藏条件，则会挥手挡下紧箍，在脑海浮现大圣大闹天宫的身影，象征着真正的自由与抗争。说他是《悟空传》的精神续作并不为过。
《哪吒2：魔童闹海》
天庭阴谋论的商业价值无关宿命
至于哪吒，其实《哪吒1：魔童降世》与《悟空传》关系不大，其关键词是“我命由我不由天”，以及哪吒如何克服“世人对于魔童的成见”。但到了《哪吒2：魔童闹海》里，其故事主线与诉求却带上了浓厚的“天庭阴谋论”味道：阐教无量仙翁以除妖的名义修炼仙丹，为了在接下来的封神大战中积蓄实力，甚至不惜屠戮陈塘关以嫁祸龙族，活脱脱一个反派Boss形象。虽然哪吒依然会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但其诉求已经从消除成见，到了消解“仙魔”与“正邪”的二元对立。
如果说《大话西游》的悲剧是宿命不可抗；《悟空传》的悲剧是对抗被天庭操弄的“宿命”而终归失败；《黑神话》给予了玩家继承大圣战斗精神，走出“宿命”的可能；《哪吒2》则淡化了“命运”这个主题，将重心更多放在操弄是非的天庭（阐教）上了。这种改动虽然少了些无常的宿命感，却无疑更适合商业电影的基调：高燃、反转。
《哪吒》对于商业片叙事的妥协还不止于此。哪吒是中国传统故事中唯一敢于以极端方式对抗父权的形象。在《西游记》和《封神演义》中，想杀掉哪吒以绝后患的恰恰是他的生父李靖。哪吒的回应则是“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与家庭彻底决裂。
然而在电影中，李靖夫妇又成了严父慈母。影片的泪点之一，是借哪吒母亲之口说：“吒儿，不论你是仙是魔，娘都爱你。”且不论哪吒叫“吒儿”的话，金吒木吒怎么称呼；单是这种母慈子孝的叙述本身，就是对哪吒反叛精神的彻底背叛。但这种背叛无疑是成功的，既迎合了合家欢的动画氛围，又巧妙地呼应了解构仙魔的主线：仙与魔不过是腐朽天庭操弄是非的结果，不具有道德合法性。敌在玉虚宫。
2017年，电影版《悟空传》上映。导演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种商业片逻辑，片中刻意忽略了小说关于宿命的多线叙事与思辨，重点放在了孙悟空对抗天庭的战斗部分，结尾也改成了西游众人在大圣的带领下成功战胜了天庭。然而票房惨淡，招致原著党怒喷剧情浅薄无聊。为什么《悟空传》自己的电影惨败，借鉴《悟空传》内核的《哪吒2》却如此大卖？
当然，这两部电影在品质上也确实有不小差距。《哪吒2》无论是画面、台词设计和剧情都算得上是国产动画电影的佼佼者。不过考虑到它逼近150亿票房，不仅打破了国产电影记录，还要挑战全球影史记录，这样历史级别的成就显然并不能简单归于与电影质量，更多的还是踩上了时代的风口。
什么样的风口，17年的《悟空传》电影踩不好，25年的《哪吒2》却精准踩到了？
答案是特朗普。
《特朗普：MAGA》
祛魅的美国成为天庭阴谋论的最佳载体
虽然在《悟空传》上映的2017年7月，特朗普已经上任半年，但距离中美贸易战还有整整一年，何况电影立项更在几年前。与《悟空传》同时上映的还有《战狼2》，后者确实也打破票房纪录。但《战狼》与其说是贬低美国，不如说是赞美中国。即便如此，美国光环仍在，“战狼”一词在长时间内仍然带有贬义。
随着2018年贸易战开打，2020年疫情蔓延，美国在重大国际局势中单边主义倾向日益明显，使得不少人对“灯塔国”的普世价值有所祛魅。虽然拜登任内改弦更张，但不仅延续了对华遏制的主基调，在俄乌战争与巴以冲突中的双标态度，也在美国内外激起舆论哗然。到了特朗普二度当选的2025年，“灯塔国”与“大漂亮”已经成为中文自媒体不言自明的嘲讽对象，这在前特朗普时代还是难以想象的。
美国的祛魅对《悟空传》、《哪吒2》等天庭阴谋论作品最大的好处是，作为反派Boss的天庭，从此有了一个具象、令人信服、又能肆意抨击的对象。如果说今何在用“天庭”具象化了《大话西游》里不公的命运；特朗普则用“美国”进一步具象化了《悟空传》中操弄善恶是非、因果轮回的天庭。还有什么整体，比挥舞着人权大棒、以普世价值自诩的美国，更符合那种表面上吸风饮露不食五谷、背后敲骨吸髓操弄人性的腐朽天上神佛？
在民众对美国祛魅前，谈对抗天庭，符号化则了无新意，犹如重拍大闹天宫；具象化则有妄议国是的风险。因此《悟空传》的电影里不仅淡化了宿命感，还强化了爱情戏，显得格调不高。但在《哪吒2》里，“阐教-美国”这组比附几乎是不加掩饰的：玉虚宫形似五角大楼；进宫的凭证是个绿色的玉牌，犹如绿卡；甚至最后借敖丙之口控诉阐教众人“自诩为照世明灯，干得却是恃强凌弱、祸乱人间的勾当”，就差把灯塔国三个字贴在脸上了。
天庭阴谋论加上“天庭-美国”，迅速激发了中美对抗下的国族主义热潮。我是三月份才看的哪吒，但在二月初短视频已不断刷到哪吒的剪辑与分析，其中许多都在介绍“哪吒中讽刺美国的种种元素”，甚至还有人讨论“美国敢上映这个电影吗”云云。
值得注意的是，春节档口碑最先发酵的是《唐人街探案1900》，陈思诚在片中也引入了华人被美国歧视，救亡图存的主线。不过比起哪吒把阐教众人打的鼻青脸肿，还是委婉与间接了一些。可见随着中美竞争日趋激烈，对抗美国再次成为商业片的一张安全牌。
这里当然也有运气成分。毕竟《哪吒2》立项时，川普还因为冲击国会及多项重罪跌入声望谷底，连曾经寄予厚望的女儿伊万卡也与之割席。当时看好他东山再起的人都寥寥无几，更不要说谁能料到他当选后接连放出“吞并格陵兰岛”、“合并加拿大”、“呵斥泽连斯基独裁”等狠话。这些荒诞言论与川普奉行的“美国优先”、“实力至上”，无疑把拜登试图粉饰的灯塔光环再次扒了个干净。
就在此时，一部剧情台词尚佳、画面堆料甚猛、带着“天庭阴谋论”肆意嘲弄美国的合家欢动画电影，他来了。哪吒踩着反抗父权的风火轮，却掀起了一阵家国叙事的飓风。
好风借我力，扶我上青云。能不忆川王？
最后附赠大家一段脱口秀。
按说《哪吒2》早就爆了，我怎么现在才写，完全没热度了。这种事我做了不少，主要是担心可能会伤害读者感情。要么索性不写（比如姜萍）；要么写好犹豫搁置了一阵（比如当年明月）。但哪吒还真不是。在我意识到《哪吒2》爆火后，很快就打好了腹稿。但在码字前，聪明的智商占领高地，我又跟风了出品方光线传媒的股票。
周五顶着涨停板买入股票的那一瞬间。我脑海中浮现一位古人：西楚霸王项羽。他老人家曾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我已经想好，等下周一赚上一笔，我就呼朋引伴去电影院补个票，顺便晚上把稿子一结，结尾不经意地感谢下光线传媒帮我付了电影票。舞文弄墨还不耽误股海纵横，不愧是文理复合型人才。
殊料周一开盘，十分钟内走了个天地板。这下难受了。电影票买不下去，我已经为资方付出了太多。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贫困而还乡，如裸体游街。腹稿也迟迟不想誊写出来，仿佛每个字都在都在说：特朗普不是《哪吒2》的恩人，您才是啊。
如此沉沦了两周，我又想起一位古人：范仲淹，他老人家可从没去过岳阳楼。倘若我不看《哪吒2》而写出一篇别开生面的深度分析，纵然比不上西楚霸王，也不失为范文正公。不过热度到底是过了，倒也不急着写了。
直到前天，朋友问我看什么电影，我想了想，还是补上《哪吒2》吧。虽然霸王一败涂地，范仲淹也做不成，但如果看了别的电影，感觉就像在我和项羽范仲淹的故事中，插了一段广告。我希望我的感情生活更纯粹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