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美特,这位1924年出生于费城的犹太导演,在1957年被简.方达选中拍电影《十二怒汉》之前,在CBS拍电视剧;在做电视剧导演之前,他组建过外百老汇剧团并任导演;在任舞台剧导演之前,作为童星演出过十来部百老汇舞台剧。他在纪录片《吕美特谈吕美特》中感叹,这真不少啦!回溯他丰富的职业经历,就不难解释何以他的第一部电影就如此成熟与独特,他怎么这么善于调度,善于拍室内场景,善于拍群戏,他的电影中的台词何以那么有力,那么密集?

他坦诚自己出生贫困,热爱城市生活,只要有工作,就很满足。我想,他的高产,他的电影里具有的强烈的人文关怀与社会批判意识,和他的生活,他的犹太人身份,和他从小耳濡目染的莎士比亚肯定有关,和他生活的剧烈变化的时代与突飞猛进的美国肯定有关,和他的纽约知识分子气质有关。吕美特的电影事业起起伏伏,有时与时代共鸣,造就他偌大的名声,有时他显得格格不入,寂寥孤独,再过一段,人们又重新为其欢呼,但他始终保持自我,努力工作,与一切人合作,在遵守一切商业规定的同时,力图说一些自己想说的。

肯定有人看过吕美特的全部电影作品,但我没这个精力。他不是拍得少而精的杨德昌、伯格曼、塔可夫斯基,他在忙忙碌碌的美国,并乐在其中,他拍得太多了!我只能他的一眼望不到头的作品目录中挑几部必看的,《十二怒汉》(1957)、《长日入夜行》(1962)、《东方快车谋杀案》(1974)、《热天午后》(1975)、《电视台风云》(1976)、《大审判》(1982)。

《电视台风云》不像《十二怒汉》那样张弛有度,也不像《长日入夜行》那样镜头组合精妙,也没有《热天午后》那样紧贴着角色的灵魂。它不是从人物出发,它里面人物是鲜活的,但基本是扁平的,它是从一个理念、看法、态度出发的,那就是对电视,这种当时最有力的大众媒体的深刻质疑与批判。不断反转的剧情,大段大段的人物的宣言式样的独白,一些很突出的场景设计,如厄尔的神座一样的舞台,大老板杰森的董事长办公室的摆着绿色台灯的超长的办公桌,都是为了这个质疑与批判服务的。有评论者说,它简直是电影版的《娱乐至死》,从这点看,的确如此。

但不能不承认,吕美特也好,演员、摄影和所有其他部门也好,总是没忘记他们在拍电影,而且是一部好电影。里头有许多精彩的群戏,如各种会议,如办公室场景,都值得回看。有讲究的镜头调度,如哈克特接电话,侍应看厄尔电视直播的焦点的虚实。有各种有力的反讽:崩溃的厄尔的发泄让收视率飙升,明显患有精神分裂的厄尔被大众传媒造为现代的伪神,而当受到大老板的一通资本全球化的洗礼后收视率就陡然下跌;最精彩的是电视制作人、律师、恐怖分子、美共挤在一起激动地争论合同上的利润分配条款。和这些比,厄尔直播时被管理层安排的杀手枪杀倒没什么惊奇的,但它形成了与影片开头厄尔与观众告别时约定直播时自杀的呼应。电影在发出政治性的声音,但它还是以电影的方式,以光影、声音、故事、人物去发出宣言的。

这个对大众媒体的揭露与批判的宣言是分别通过资本家杰森、管理者哈克特、制片人麦当娜、主播厄尔、前新闻部负责人麦克斯在不同场景说出来的。
杰森对伪神主播厄尔传道资本全球化,世界商业化。
他以充满自信与威势的语气说:厄尔先生,我选择了你,去宣讲这个福音。
厄尔迷惑:为什么选我?
杰森不屑地说:因为你上电视,笨蛋!6千万美国人听你讲话,周一到周五。

工作狂管理者哈克特在董事会大谈成本、利润、业绩,在早餐会上边吃凯撒牛排,边对畏畏缩缩的电视台管理者说:我们电视台不是名门望族,我们是妓院青楼,我们为了招揽客人,不择手段。是他决定看在收视率的份上放纵和利用厄尔的癫狂。

最精彩的是女制片人麦当娜这个角色,她机灵无比、精力旺盛、唯利是图、工作上瘾,即使与情人缠绵,嘴里喃喃自语的,还是节目收视率。她自信地对老派的理想主义者,新闻部门主管麦克斯说:我来帮你制片,改进一下,我不会插手新闻本身,当时电视既然是演艺事业,新闻就也得有些演出技巧才行。

麦克斯在决定与她分手时说:我和你一起,会被毁掉,就像霍华德.厄尔已经毁掉,就是劳伦.霍布斯已经毁掉一样,就像所有你和电视所触及的事物一样,都会被毁掉。你是电视的化身,对痛苦漠不关心,对快乐毫无感觉,生活就只剩下平庸普通的碎石块,战争、谋杀、死亡,对你来说,就像几瓶啤酒一样,每天的生活只是一出漏洞百出的闹剧。你甚至把时间和空间的感觉,都分散成了片刻和瞬间直播。你疯了,戴安娜,疯到无可救药了,你接触的事物都会随你而死去。

本来已经失业并因此崩溃的名主播厄尔反而因为他的癫狂言论而大红大紫,有意味的是,他的疯言疯语却是对大众媒体资本化、商业化、娱乐化的最猛烈的批判。他挥舞手臂,张大眼睛对着镜头呐喊:电视不是真理,电视是个游乐场,电视是马戏团是戒年华是流动的杂技团,是讲故事的跳舞的唱歌的变戏法的杂耍的训狮子的玩橄榄球的,我们的工作就是打发无聊。.......他大喊:我已经疯掉了,再也受不了这样下去了。他晕厥。

电影强烈的政治化当然导致了角色的扁平化,导致了电影丧失了从容与雅致,我也觉得真的太躁太吵了,特别是角色喷出一大段一大段激烈的华丽的话剧式样的精彩台词时。但我其实还蛮享受它的,已经很久没受到这样猛烈的语言刺激了,机关枪的密集,大炮的轰鸣。而且间中,那些吕美特精擅的群戏的不断穿插,有趣的小角色的时而出没,那位胖胖的忙着记录的女秘书,那位爆炸头的狡诈而暴躁的女黑人美共,也让我莞尔。尽管厄尔的反讽宗教的表演有点过头,角色哈克特的深度也实在不太够,但是像扮演麦当娜的费·唐纳薇 ,扮演麦克斯的威廉·霍尔登,都是充满魅力的,他们之间的对手戏使人想起好莱坞黄金时代那些巨星的表演。尼德·巴蒂饰演的大老板杰森出场很少,但每一次都给人深刻印象,特别是给厄尔洗脑全球化那段,如果说麦当娜是电视的化身,那么,杰森可以说是资本的化身了。那种自信、强硬、无情的威势,不能不让厄尔屈服。

写得够长了,我想以自己看完之后的第一感受结束此文:看完吕美特导演的《电视台风云》(1984年)。这部电影极其锐利,充满疯狂与荒谬的反讽,大段话剧式样的台词,猛烈地揭露出全球资本主义时代大众媒体的唯利是图。它也许批判得太直接,也太吵了,也许台词太华丽,太左翼知识分子了。但是,40年后,其力量不减,如同鲁迅的杂文,仅仅这,就了不起了。用力过猛,但拳拳打在要害处。是的,我们都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