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娟大宗师于2021.8.6凌晨去世,享年95岁。越多地欣赏她的艺术,无论是唱念,做功,还是更为综合的一种表情、表现,都会感到这样的伟大,真的已经无法做出什么简单的总结。

将《红楼梦》改编为舞台作品,自古有之,却只有越剧版真正成功了。其核心,无疑就是王文娟演出的黛玉。在她的身上,长久以来对林黛玉的种种误解被彻底粉碎。王文娟用她的表演告诉人们,“孤标傲世偕谁隐”、“鳌背三山独立名”,这些内在诉求成就了千古才女林黛玉,她的行为表现受制于环境,内在精神却永远会自然焕发出来。

王文娟的成就,最为不朽之处在哪里?恐怕,就是她在梅兰芳之后,又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证明,中国的古典戏剧艺术,其古典美的精华,能完全同最广大的人民结合在一起。(注:其实是在梅与他那一代的几人之后)

不单是戏曲爱好者,红楼爱好者,而几乎是所有的群体。现在人们说,某某演员是单部电影票房最高的女演员。殊不知,王文娟与徐玉兰主演的越剧电影《红楼梦》历经坎坷,最终上映后,在那个人均月薪只有几十元的时代,全国票房居然超过了2亿!这是后来哪位演员可以相比的吗?

然而最宝贵的,永远是大师们先呈现出最顶尖的艺术水平,而后,又赢得普遍的拥戴。当一个你说他/她千疮百孔都是抬举他/她的人,也能通过资本的推动,在荧幕、网络上“表演”,吸金圈粉的时候,这样的文化环境,根本配不上王文娟这位巨匠驻足。

大宗师后期的另一核心角色孟丽君,取自《半生缘》传奇。原作未完,却已提示出主要角色“一尘不染归仙界”的结尾。得知大宗师离世之时,哀伤虽然难免,却也深感到她已福佑她的剧种,乃至中国的戏曲世界如此之久,或许也是时候回去了。

她和徐玉兰那1、2代巨匠之于越剧,真正是守护神般的存在,这么说,没有丝毫美化的成分。几年前,我去天蟾舞台看两场越剧演出,颇为整齐的班底。第一场多为新编戏,是我记忆中少数直接想从剧院中逃出去的经历。到最后还寓教于乐,想着你组织幼儿园小朋友来看,最多也就是差不多......

结果第二天看了《孟丽君》的演出,长舒一口气,感到越剧这个年轻剧种对于古典精华的吸收,还是有好多都在。这就是老先生们奠定的基业,用俗话说,她们创造出这些经典剧目,是留给后辈几大碗饭。要是只剩我第一天看的那些,那就等着讨饭吧。

通常我们欣赏一位戏曲演员的演出,可能是从“中间层”开始——先从他/她的表演中得到一个初步的印象,此人水平如何?其后,再“向下”审视,留意他/她的种种技巧基础,继而“向上”观察,分析这些技巧如何不断建造出艺术的高度?然而,在顶级的表演艺术中,我们很难这么去欣赏,因为演员是站在那种艺术的至高之处,将磅礴的东西倾倒下来。

你只能先领受,得到这种艺术的冲击和浇灌之后,再从中观察,建立自己的很多审美观念。这是跨越不同剧种的,梅兰芳是如此,他之后的王文娟也是如此,王文娟之后,大范围的公众和顶尖的戏曲艺术割裂,但张继青还是成为那种高度的继承人。

人们对于梅兰芳的印象,可能来自《贵妃醉酒》,可能来自《游园惊梦》,但其实,梅先生的艺术是比这些“名片”更丰富太多的。同样,王文娟的艺术在《红楼梦》之外,还有《孟丽君》,还有《追鱼》,还有《西园记》,还有一些往往只能听到片段的,如《则天皇帝》。不熟悉这位大师的人不会想到,最杰出的林黛玉扮演者,还唱过武则天。

中国戏曲是综合性的艺术,在这个舞台上,真正配得上称为性格演员的,那就是综合之综合。

你听着王文娟唱“绕绿堤,拂柳丝,转过花径”,忍不住好奇,大师是如何将如此简单的旋律表现出耐人寻味的魅力?转而,又听到她在低音区念出:“让谁来评说?让男人吗?让骆宾王这样的人吗?”音质雄浑,但真正摄人的气质来自于,在这个对她一贯的角色而言低至极限的音区,王文娟还有着最灵活的语言的表达。

对她而言,技巧——气息、音色、清晰度、装饰音的运用等等,不是“为艺术服务”,而是只有在某个艺术的前提之下,才能够出现的。听王文娟唱《焚稿》,起首的“我一生,与诗书作了闺中伴”这句,“诗书”二字的腔稍稍峭拔,但又毫不过分,“闺中”二字唱得精致,类似昆曲那种切字的细腻与充分展开,表情方面又多有留恋。

这就是袁雪芬所谓越剧最直接地汲取昆曲之精华。不是死学,而是学得那种对于语言的音乐化最精致的处理。通过字音声韵的切分,如何精致地设计唱腔?如何去表现很多难以写在纸面上的东西?最重要的,就是如何通过艺术的目的来设计这些,又将一切成果,归为艺术的一部分?王文娟的演出就是最好的体现。

得“诗书”滋养,又能自己在诗中挥洒,是林黛玉一生的骄傲。临终时,她由这种骄傲开始想到自己的一生,“鳌背三山独立名”的宏愿无法实现,因而“闺中”的状态,自然带来复杂的情愫。这一切,都在一句唱里收结。

“曾记得,菊花赋诗夺魁首,海棠起社斗清新......”,其中“夺魁首”三字,各自加入幅度微小的颤音,“海棠起社”则稍稍拉宽每一字的时值,作出强调。那些,都是林黛玉得以展才的时刻,仿佛稍稍摸到了遥远的目标,因此临终前,也便首先闪回。现在很多将林黛玉“弱”化、“小”化的表演和理解,我都懒得骂,反正王文娟的演出已说明一切。懂的人自然懂,否则也不值得我浪费时间。

同样是这段《焚稿》,王文娟极深地揭示出,中国戏曲对“装饰”和“表情”对立统一的思考,实在是站在极高的高度。倘若以西方歌剧的思维来看,此处你在这个字,那个字上,加入一点小小的颤音,有什么高度的技巧可言?但这样的处理,恰恰体现出通常被作为装饰手段的颤音,可以具有怎样一种表情功能?

当大片的、华丽的颤音作为更大范围的花腔华彩的一部分,你真能体会到这些“颤”还有什么深刻的含义?有什么细致的表情?王文娟唱那一处处小颤音,却从不脱离这些。

作为歌剧女神的卡拉斯,说她的“美声艺术”并非追求美丽的外在声音,而是寻求声音线条的表现力之美。她这么说,是对于当时歌剧舞台某种主流的反思。然而在中国的古典戏曲舞台上,梅兰芳、王文娟、张继青这些人,却早已通过艺术的无言之教,标定了何为主流。你不按照这个方向走是你的事情,但方向就是被这些宗师标定在那里。

“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几年来一同受煎熬”(王文娟单独灌录《焚稿》的唱片时如此唱,电影版代以它文)。“共花朝”、“受煎熬”这两组,颤音的运用幅度同样很小,情感表现的变化非常明显。“菊花赋诗”,尚有一份足可自豪的傲质,此时转为(对紫鹃)更亲密的感情与现实的无奈。

王文娟对于唱腔的设计和表现,就是绝不会让你感到她在“颤”,只有当我们仔细观察,那动人的情感刻画从何处而来?这些修饰才会浮出水面。

同样,这里不需要惊人的高音,只要在腔的走向之中,自然到达峭拔处即可。“谁知道,寒风无情摧绿乔”,那连断与高音的设计,“谁知道”与“寒风无情”字字清晰,又极为流畅地带过,“摧”字(越剧中的读音类ce)拔起,绝对音高并不惊人,激切之情却尽在其中。

原不想具体多谈大宗师的艺术表现,但这样的演绎者所流露的综合性,就是让你一旦触及她演绎中的线索,就会寻着找到无尽丰富之物。而即便光辉如《焚稿》,也仅是王文娟的艺术成就当中,一个十分有限的侧面而已。

越剧曾被视为仿佛就是家庭妇女剧,越剧《红楼梦》却彻底奠定其不朽地位。然而,不朽的地位是因为有不朽的人。当那样的人没有了,并且后继无人之时,支撑那种地位的内核,也势必渐渐走向分崩离析。

简言之,这种精致而感人至深的歌唱艺术,跟那些“寓教于乐”,或其它种种粗鄙的“创新”剧目没有任何关系。它是不可能在后一种环境中存在的,哪怕二者都被称为“越剧”。王文娟大宗师离世,如同越剧之泰山倾頽,后辈能否在艺术的层面续命,单单就取决于她们能多大程度地揣摩、继承那些宗师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