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一集,心里其实挺心酸的。

钱理群老师言必称鲁迅,其主要的思想来源和文化立场是鲁迅,鲁迅是一个坚定的文化批判者,然而鲁迅的文化批判姿态,本质上也是从儒家知识分子系统中萌蘖出来的“异端”。“改造国民性”的启蒙主义姿态,虽然是以传统的叛逆者姿态表现出来的,但它本质上并没有脱去儒家知识分子根深蒂固的思维框架和文化姿态。

黑格尔号称是“中国黑子”,黑了不少中国的文化传统和历史。其中有一条,黑格尔说中国两千多年的历史,几乎没有历史。什么叫“历史”?“地铁哲学家”韩炳哲说,历史就是“断裂”。从中世纪(崇仰上帝)到文艺复兴(高举人),从理性主义到哲学的语言学转向,这些整个思维范式的断裂和转变,才能称之为“历史”,或者说,才能称之为黑格尔意义上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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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中,陈嘉映老师很柔婉地(更多地以自我怀疑的姿态和语气)反问了钱理群老师一句话:“为什么我们要自觉地把这么沉重的历史负担扛在自己身上呢?”钱老师一下子愣住了,因为这个问题,其实是在质疑钱老师一辈子做的工作的合法性根基。于是钱老师再一次引用了鲁迅关于历史上三种人的分类表述:睡着的,玩着的,醒着的。钱老师也不得不承认,历史上,大部分人是睡着的和玩着的,只有极为少数的人,是醒着的,而他,要坚定不移地做那一个“醒着的”。事实上,你细想会发现,陈嘉映老师是在提问,而钱老师却只是在表态,严格意义上不能称之为“回答”。

醒着的,就不能同时是玩着的吗?醒着的,就不能也睡一睡吗?实际上,“醒着的”也分两种:积极醒着的和消极醒着的。

但揪这些语法逻辑,也没多大意思。我想说的是什么呢?我想说的是,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来钱理群和陈嘉映两位前辈很大的差异性,这种差异性,除了相对比较客观的和显性的学术背景、研究领域之外,更重要的是包括了他们的思想形态。钱老,本质上还是中国传统儒家知识分子的那套信念:“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立德,立功,立言”。不得不说,这是儒家为中国知识分子打下的思想钢印和精神咒语。但他也很清醒地意识到:无论是五四时期的文化先辈们,还是中国八十年代的思想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缺陷和不足,那就是“有批判,无创造”,而他认为,知识分子最大的职责,是“创造”,是创建乌托邦。(听到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其实是非常敬佩的。)

然而,陈嘉映老师并不是这样一个“文化的凯撒”,他更多地,像一个“耶稣”,认清自己,怀疑自己,爱己爱人爱众生。从骨子里,我认为陈嘉映老师是怀疑一切“主义”的,他甚至不相信有黑格尔意义上的“绝对精神”,他只是愿意信守内心的道德秩序,仰望天空中的星辰。他是一个海德格尔主义者,走在林中路上,看阳光从密集的枝叶上斑驳地洒下,默念荷尔德林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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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我自己的倾向性的话,要从两个角度分而述之。

首先是关于钱理群老师的立场和信念,我当然是非常钦佩的,但并不是很认同。不过,不认同并不代表不喜欢和否定。钱老师是极具叛逆性的,有很多很尖锐的洞见,同时本人纯真而可爱,但他的思想路径是自上而下的,具有侵凌性,有很强的扩张性。从我个人来说,没有任何一个人拥有侵犯他人主体性的权利和资格。“改造国民性”的主张,是令人厌恶且可怕的,它会塑造和强化包括家庭、职场、性别等在内的各种宏观或微观权力结构的意识形态基础。进一步说,“国民性”这个东西,如果是先验地存在的话,就不可能通过后天可以“改造”得了的,“改造”和“国民性”这两个词,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事实上,“国民性”这种古早的五四词汇,我觉得它一开始就是文人的一种“本体想象”,就如今天的“上海人”“北京人”“浙江人”“广东人”“山东人”一样。我们当然不是要做一个词语清道夫,取缔它们的通行权,而是要注意在一定的限度和弹性语境里进行运用,而不是在一个确凿无疑的、如如不动的语境里加以使用。

然而陈嘉映老师非常怀疑这种乌托邦的可能性。就连钱理群老师也很清醒地意识到,地上建立王国就是地狱。事实上,乌托邦只能作为一种精神力量,一轮沉静的落日,我们可以凝望它,沐浴它,但不必扑向它。相比之下,陈嘉映老师的路径更加内倾,他只愿成为一个“生活者”,一个“思考者”。这是一种极其包容的姿态,也是一种破除“我执”的姿态,在存在的意义上,与世界有更广阔的交互性。当然,面对钱理群老师这样的大学者和同道中人,虽然他们已有很强的共鸣,他们那无意间的握手,胜过了一切的言说,但他们之间依然存在着解释的鸿沟。我想,这种鸿沟,在维特根斯坦和康德之间都会存在。在这个意义上,这一集的纪录片,可谓是深刻地展现了片名的内涵——“解释鸿沟”。

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他们都是孤独的。东邪黄药师纵横江湖几十年,最后隐居桃花岛,栽培了几个江湖上顶级的高手,然而依然没人能够理解他的孤独。反而见到邪里邪气的杨过之后,一秒钟引为知己,遂成忘年之交。西毒欧阳锋和北丐洪七公,也没能从同辈和同道中人,找到高山流水伯牙钟子期,然而见到晚辈杨过的时候,却有无尽的言说欲望。可是,这种跨代际的言说,终究不是全息的,只是像拉康所说的,在寻找一种镜像罢了。大雪之日,华山之巅,欧阳锋和洪七公打打闹闹,疯癫一世,相拥而去——相比于晚辈的杨过,精神的交集上,他们最终还只能从同辈身上获得,因为一个时代的经验,只能在同代人身上寻求共鸣,跨代际的解释,鸿沟就更加没办法跨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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