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Ivan教父和妈妈的步步紧逼，Ani拒绝离婚并反复抗辩的核心逻辑是：我们是因爱结合的。这是ani身上一个很值得玩味的行为表现。

一个是作为当代性工作者，ani在为自己争取权益的时候，是在跟对方摆事实讲道理，用体面人的方式对待体面人。可惜她以为的体面人却不是真正的体面人。废物二代的教父一脱下白色祭袍就是满嘴脏话，谈判的时候也是一整套威逼利诱的丝滑小连招，以为轻松就能逼得ani乖乖就范。另一个就是她在表达这个观点的时候，展现出一种极高的自尊感和配得感。正如电影开头对她工作状态的展示，一个肌肤胜雪、身材曼妙的女人，正在凭借她性感的舞姿令她胯下的男人心醉神迷。但你从她脸上找不到任何羞耻的表情。事实上，她似乎也在享受她的工作，身材和舞技都被她视作挣钱的工具，她只是擅用它们，为自己赢得维持某种生活质量抑或实现某些欲望的报酬。


我不知道导演对于他所观察到的当代性工作者做了多大的戏剧化处理，但我很喜欢这个设计，它不仅抛掉了“救风尘”那一套传统叙事，甚至还往前多走了一步——他把ani设定为了一个用身体提供色情服务赚钱的“空心人”。整部电影讲的实际上就是这样一个“空心人”由身及心的奇幻漂流，从被俄罗斯富二代邀作伴游，答应了多巴胺上头后的求婚，整日纸醉金迷，到被教父三人组打破美梦，“废物老公”临阵逃脱，被迫挨着冻连夜找人，再到跟ivan妈妈激情对线，惨败并认清现实……无数次大起大落，ani都在以一种顽强的生存智慧和战斗姿态在应对一切。而她的情绪，则被深深藏在了比她营业时的浓妆还厚实的面具背后。

这种高配得感的战斗姿态，其实是一种由低配得感伪装出来的防御机制。电影第二场戏，结束了一整夜工作回到家的ani，即使疲惫不堪地坐在楼梯上抽烟，整个人也没有流露出丝毫脆弱，而是像这寒冬里的一块石头一样，又冷又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拒绝和这个世界发生关系的气息。这样一个空心人，怎么会相信传统叙事里的浪漫爱情。她在跟ivan登记结婚念出誓词时的眉开眼笑，跟ivan的麻烦解决者们强调“因爱结合”时坚定地像要入党一样的语气，都不过是一种“表演”。此时此刻，电影画面那种刻意为之的甜腻的糖果色调，与ani呆坐楼梯抽烟时的冷硬灰调，明显也是在强调反差。

也正因此，面对出场就把“救风尘”写在脸上的憨憨igor，ani的反应都完全不在传统叙事的预期内。第一次豪宅中相遇，igor一直都只是在尽力锁住激烈挣扎的ani，但ani不相信，她认为igor会伤人。海滩上，寻人四人组冻得哆哆嗦嗦，igor把红围巾递给ani，ani接受了围巾，但不接受igor，还蛐蛐igor是变态。跟ivan母亲对线惨败后，igor站出来要求ivan一家给ani道歉，ani有一些意外，冷硬的防御似乎将有一些松动。但很不幸，再回豪宅时，ani又缩了回去，即便igor再小心翼翼地再温柔地选择话题，面对ani的攻击性还呈现出近乎讨好的姿态，得到的也只是带有侮辱性质的冷嘲热讽“you have reped eyes”。直到第二天，车子外面已经大雪纷飞，坐在副驾的ani看到igor递过来的钻戒，愣住了。

这枚钻戒，在ani眼里，可以是对于过去这段荒诞时光劳动价值仅存的证明，也可以是保护着“高配得感”不被打破的玻璃罐子——假如它是以更装腔作势的方式被ani获得的话。但igor就这么把它交到了她的手上，她甚至都没有请求过他，但他还是记下了，并且做到了。这真诚的一击如此来势汹汹，ani还能往哪里躲呢？但她的反应竟然是，用跟igor发生关系的方式来报答他，或者，更残忍的目的是，她在自证预言，证明igor是来强奸她的。这具可以跳出曼妙钢管舞、也可以力气大到把壮汉的鼻子撞断的美好肉体，这一刻被ani当作了最趁手的武器，无差别攻击igor，也攻击自己。

最终，在意识到igor真的不是她见惯了的那些糟糕的男人时，她崩溃了，趴在igor身上像个孩子一样嘤嘤哭泣。

这一刻给我带来的感受，在我三次思考时发生了不小的变化。第一次我感到很不舒服，因为我以为我能感同身受ani，但这个行为反应令我眉头紧皱，于是我认为导演对于ani反应的设定不够准确。第二次我承认了我不能完全感同身受ani，所以我接受以导演的设定为标准出发，于是我很不喜欢ani对待igor的方式，在我看来她不仅是在惩罚他，更是在惩罚自己，这令我感到很难过。

但写下这段文字的这一刻，也许是跟着ani一起走过了一个“空心人”的心脏功能复苏之路——因为感受到一些真正的朴素的情感表达，决定放下防御，允许它在自己身体里流动起来——这一幕在我看起来，有那么一些尸体暖暖的意味了。

但这就会是一段爱情神话的开始吗？没人知道。

曾经被钻石商们经年累月花大价钱营销出来的爱情神话，在不少当代年轻人的眼里已经信用破产。他们可以在偶像剧、纸片人甚至广播剧里，去寻求爱情存在的证明，却拒绝在现实生活中相信一个小小的善意，或者为小小的心动尝试展开一次慢慢袒露自己，与一个人发生真实的情感连接的冒险。这的确就是当下现实世界的画像。

但这又如何呢？每一段爱情神话是否值得歌颂，取决于每个愿意付诸行动的人，而不是取决于任何叙事。如果非要给这部电影上一个价值，我希望是，愿每个ani都能在经历过自己的奇幻漂流后，还是愿意去认真感受一个真实的具体的igor。